我父母不想再给年迈的少儒老人添负担,没让我去捷山上学,我也就回到自己大队的小学做了名插班生。在最初离开水月庵的那段日子里,我难过极了,一到星期天就往水月庵跑,也不为什么,必须得走一趟,才会有落定感。寒暑假去得更多些,每每去了,少儒老人会拿出攒下的吃食招呼我。有一次,我正吃着,他的侄儿侄女来了,我赶紧主动分一半出来,可他们看也不看一眼,丢下他们的爸或妈带来的口信,让少儒老人做个鱼篓或米筛便走了。
少儒老人并不恼,摇头说声:“这孩子。”
那会,我心里很是替少儒老人难过,又生出许多愧意来,如果不是我和忠友儿,他们就不会这样待他,心里暗想往后还是少来的好。
回家来,我对母亲说了这事儿。母亲说:“你莫多心,少儒老人不是这样想,他过得来,你就没什么不坦然。这些年我们得了多少他的恩惠,要记在心里。他一年比一年老,人一老,就巴望有人前去看望,我们该多过去走动才是。”
母亲这样说与我,她和父亲也常去看望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不过两年,我在自己大队里熟识了许多人事,再去水月庵和少儒老人絮絮叨叨话题儿也宽泛起来。有一天忽地觉得,大家都在变化着,只有忠友儿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忽地担心他将来怎么办?这么久了,他怎么没跟少儒老人学明白点呢。可他从不担心将来,该吃就吃,该逛荡就逛荡,少儒老人也不着急这个,只当他是河里的水,不必想哪儿来哪儿去,顺河道流就成。不过我的担忧也就在一那忽儿,转头便见忠友儿一如从前,带着黑狗自山冲的高处晃悠悠地走下来,心下一暖,生出岁月必定是长又长的美好来。
没想到,那年农村大变样,农田承包到各家各户,人们脸上多了许多喜色。我们家分得八亩水田,一亩旱地,我父母高兴得很,种田耕地更有劲。我家的日子慢慢过得好些,农副产品都是自家收种,交了公还会结余些。家境一好,母亲比先前更愿意去水月庵。母亲一来是送些新鲜土特产给少儒老人和忠友儿吃,二来求神保佑我们四兄妹旺旺相相,有个好前程。
那会水月庵的学堂与倒厅重新被打开,不久前有大庙来的和尚带着一尊佛,入住进来。这些都不必要谁同意,佛事又光明正大地兴起,只要是光头和尚便可享佛礼。
和尚一入住进来,少儒老人带着忠友儿就显得尴尬,一时又没得去处,寻思着找新任的刘迟明支书商量,想另寻个安身之处。刘迟明支书比不得刘佑明校长,当了书记的他有了官腔,说:“少儒大伯,这事儿我留个心,有合适的地方就告诉你。眼下呢,你莫想那多,他一个出家人容得下你们,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念他的经,你过你的日子。”少儒老人没再吭声,心事重重地回到庵堂。正逢我母亲去了,母亲看出他有心思,盘问半天,少儒老人才说了眼下的难。
母亲同样觉得有股气憋着人难受,又不知怎么做才对,想了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便对少儒老人说:“少儒叔,你和忠友儿住我家去。”
少儒老人笑着摇摇头,说:“多谢了。我也想明白了,水月庵和尚住得我也住得,庙门就是为众生开。”
母亲将少儒老人的话揣摩半天,不相信这一下子他就想开了,可她知道他也不会来我家,至少眼前不会来。
那时,我已在栗寺中学念初一。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上学时特地绕到水月庵看少儒老人和忠友儿,庵堂的门全敞着,里面却没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新搬来的观音佛相,孤零零的一座突兀在庵堂中央。这尊佛相约两米高,袍飘足露,偏偏笑意又大了,看起来多了强意,少了慈悲,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巡目十二年来来往往如同家的地方,看不见少儒老人和忠友儿,水月庵一下子变得虚妄起来,似乎听到心在坠垮,我强忍着泪水跑进凉亭,高声喊:“师傅,忠友儿。”
我四下里寻目张望,瞧见老黑狗从捷山脚下的睡港堤远远地向我跑过来,它现在真的是老了,后肢上的那只跛左腿已拖到地上。少儒老人也从睡港堤另侧的山路拐过来,他挑着一担土箢,冲我扬着手加快了脚步。
我一路小跑迎过去,少儒老人笑眯眯地打量我,问:“慧成,好些了吧。”
那会心里仍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喉头无端地哽着,点了点头努力笑一笑算作回答。前些时气喘犯了,每逢星期天母亲让我在家吃药调养,一个多月没能来水月庵。
我和少儒老人从后门进水月庵,同时有个人从前门进来,他就是新来的和尚,光亮亮的一脑袋,肥垮垮的脸上有着一双精明的眼和一个塌鼻子。
他笑扬扬地主动招呼,问少儒老人:“这就是过继给水月庵的慧成吧?”
年少的我把所有的恼意都加于这个和尚,只觉得他比村里多舌的女人还讨人嫌,对他的敌意又添了两分,恼他说:“我的名字不让你叫,水月庵是我们的,你怎么能住进来。”
少儒老人赶忙阻止我,说:“慧成,怎么能这样对师傅说话呢。”
和尚已分辩开来:“庵堂是出家人的住处,出家人在这里侍奉菩萨,求菩萨赐福你们,让天下人过太平日子。”
“你来了,我们都不太平,还求什么福。”我不顾少儒老人的阻止,又补上一句。
少儒老人赶忙对和尚说:“师傅,慧成还小,不懂事,你就莫见怪了。”
和尚很快收了脸上的笑意,耷下眼皮,不再看我们一眼,转身进了东厢房。
少儒老人没再说什么,低头进了西厢房。他拿过一只比汤碗大不了多少的小木盆,从腌菜缸里抓一把我爱吃的酸溜溜的腌刀豆和豇豆,又找出辣椒,有红皮黄皮的,用水漂洗两遍,切了。
不知为什么,回敬和尚两句后,心里轻松不少,挑起一截豇豆,脆脆地嚼起来。
“师傅,水月庵你千万莫让给了他。你要是换了地方,忠友儿找不到家,我也不乐意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就住水月庵。”说这些话时,竟然有了心虚,庵堂来了和尚,使我们名不正言不顺起来,少儒老人大概同我一样,半天没应声。
腌菜炒好后,灶里的明火熄了。少儒老人又取出两枚鸡蛋,用两块破棉絮包好,然后拿青丝线缠系紧,丢进火灰里烤,吃了烤熟的鸡蛋治气喘,以前每逢我喘病犯了,便要吃烤鸡蛋。
做好这些,他在小木盆里汰了汰手,往身上的夹围裙上擦了把,说:“慧成,我们凉亭里坐。”
睡港堤上不似大集体时,出工后路上几乎没人,现在不时地有人过往和少儒老人打招呼,有空闲的会进凉亭扯闲话。前来的人中忽地有人指着我问:“这是慧成那孩子?哎呀,年把时间没见,变得很呢,到底是与菩萨结了亲,出落得这么好。”这人的话语令我不舒展,瞄了他一眼,侧身去看睡港的游鱼。
只听少儒老人说:“打小就精灵呢。”
“等我家添了孙子,也来水月庵拜师傅。对了,现在的师傅听说是武穴来的,修行高不高?”那人叨叨的问。
少儒老人缓缓地说:“真信要诚心,心诚了,你要多高他就有多高。”
那人笑嘿嘿地说:“在水月庵住久了,你也得了道,说话是那个味。这水月庵的光让你们沾尽。”说着,不悦地离开。
那人一走,我和少儒老人不由相视一笑,真是什么人说什么话。
我要在晚自习前赶到学校,没等到忠友儿,很是怅然。忠友儿近年来,常常四乡八邻地转悠,有时午饭也不在家吃,不过天黑前他会自己回来。听母亲讲,他去我们村时,到我家门前,让他进屋,他不肯。换个人家,他同样不进门,在忠友儿心里只认水月庵那道门槛。母亲只好将饭菜送出来,他咧嘴一笑接过来,坐在我家门前的石臼上大口吃起来。洒下的饭粒招了不少鸡过来,咕叽咕叽叫着跃跃待食。
那年冬天,我已初中毕业的大哥入伍当了兵,我父母宴请了大队干部和前来道贺的亲友们。第二天上午,大队派人敲锣打鼓将我大哥送到镇上,我们也前去送行。
一出村口,就见忠友儿伸长脖子向人群这边张望过来,看到身穿簇新军装、胸戴大红花我的大哥时,满眼里欠羡。当我大哥路过他,他含笑地望着。大哥叫他“忠友儿”,冲他挥手。他眼里的笑意一下子淌了出来,嘴里“嘻”地一声笑出声来,送行的人都跟着笑。
送走大哥回来,忠友儿早走了。母亲长长地叹息道:“长得高大威武的忠友儿要不是个傻子,世上哪有比他更合适当兵的。”我知道多年来母亲对忠友儿的怜惜,随着日子的好转更加深重。忠友儿却不知这些,母亲给他的食物衣衫更多地被他随意抛掷。
春节前夕,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离开了水月庵,搬到三大队林场居住。我和父母一听这事,忙去水月庵看究竟。
水月庵里竟然又多出一个和尚和几尊佛像来,佛像前的供桌上还添了不少法器,忽然之间,装扮得俨然如佛堂。
两个光头和尚以为我们是前来拜佛的,主动敲起罄来。父母惊愣地彼此看一眼,茫然不知所措。我心里生出一股凛然,居然都怕起这不善的和尚来。我快步走到供桌前,一扫桌上的香案木鱼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两和尚愣了,我的父母也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不及他们缓过神来,去了西厢房,那里已是空无一物,仿佛这里从未曾有过少儒老人忠友儿和我。我不及等到父母,出了后门,几步跨过凉亭,向龙脊山与捷山相连的那片竹林去,那里已是我师傅和忠友儿的新居,我要前去看望他们,我要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父母跟在我身后,叫我慢点走,我不应也不敢回头看他们,心中有无尽的委屈与莫名的哀伤涌起来,忽然之间,觉得少儒老人、忠友儿还有我总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过活,而我们只能节节退让。
没一会就来到林场,少儒老人正在屋前的晒场上晾晒萝卜片,冬日的阳光黄暖暖地涌在他周身,不见他有丝毫的不快,好似林场就是水月庵。心头本有许多的哽咽,见此情景,稍稍淡了些,我紧着声叫他“师傅!”
听到我的喊声,少儒老人惊喜地望过来:“慧成!”
我的父母随后走来,他们免不了怪少儒老人搬家没通知一声。
少儒老人将脚边准备放簸箕的条凳搬过来让我们坐,他折身回屋拿烟到茶,我尾随他进了屋。林场并排是六档房屋,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住了两档,已收拾得干净齐整,他们的用具衣衫全安放好。另四间都上了锁,放置他们大队的物产。
我接过少儒老人给我的一杯榨糖水,随他出了屋子,屋前屋后查看。屋后的竹林里有一脉山泉流经,在一片干净的崖石处有个蓄水池,用来蓄水供林场的人饮用,这一池清亮见底的水,没有一簇水草,没有一尾游鱼,静寂地仰望着天空,往后的日子里少儒老人和忠友儿是出没这里最多的人,也许他们会终老这里。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抖,赶紧着回到少儒老人身边去,不能让岁月时光带走他们。
我父母一人捧着一杯热茶,我父亲和少儒老人手中各夹了一支烟,正缭起一缕轻烟。只听少儒老人对他们说:“搬家的事本来要告诉你们,我怕慧成亲见着难过,也就没说。”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
母亲眼有点红,告诉少儒老人我将水月庵供桌上的东西给扫了。
少儒老人听了,半天不说话。我装作没听见他们谈话,大声问:“师傅,忠友儿和小黑哪去了?”
少儒老人扭身向我,说:“忠友儿去了龙脊山顶,这两天都要上那里吼闹一阵,过会就回。”
正说着,自栗寺中学后的龙脊处传来忠友儿的嚎叫声。
母亲听了,站起身来,很是担忧地问:“少儒叔,这回搬家,忠友儿怕是受了惊吓?这孩子的叫声听起来瘆人。”
少儒老人向忠友儿吼声的方向望去,缓缓地说:“再过些日子,慢慢习惯就好了。”一时大家不再说话,让我隐约觉得未来的路上隐藏着难测,想来就怯怕,我的师傅真的老了,从前他不是这样子,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
还是父亲打破沉默,他站起来找少儒老人的锄具,说帮他挖两块菜地。少儒老人拉住他,说自己挖得过来。母亲起身径自去屋里寻出锄头和锹来,少儒老人只好作罢,由我父母在屋前屋后搜寻合适种菜的地块。
那天我的父母和少儒老人一道开垦了三块菜地,备着春来种上菜蔬。近中午时,忠友儿才回来,也不知和我们打招呼,呲牙咧嘴的,我跟他说话,他瞪着眼看我,眼光生硬。他的身后是拖着跛腿的老黑狗,老黑狗皮毛皱巴巴的,有几处的狗毛也掉了,象个癞痢狗,又脏又老的它不知还能陪忠友儿几个冬天。
下午我们离开时,少儒老人送我们出林子,反复说:“你们不要把这事放在心里,住哪里都一样,住进来后,这里的清静我喜欢得很。忠友儿是个糊心人,有吃有穿就要得,你们莫担心,天地造化万物,都有安排的。有空闲,来林场转转就要得。”
从少儒老人的轻松和悦来看,对林场的居处没觉得不好,只是林场已解散,只有他和忠友儿长住山里,叫人不放心。
我搀着少儒老人,故作轻松地说:“师傅,你还要象以前那样啊,种我喜欢吃的菜,每个星期天我都上你这里提菜。”
少儒老人笑着说:“你只管来,师傅的菜你吃不完。”
我和少儒老人饶舌逗笑着出了林子,我们不让他再送,他笑眯眯地止了步。
回家的路上,父亲不无担心地说:“现在田地分到户,人心散了,只晓得各顾各,把一老一傻放进林子里住,遇上个事儿送信的人也没一个,大队的干部不晓得哪样想的。”
父亲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得寻机会找刘小浩这小子理论理论,他爸刘迟明当上大队书记后怎么就糊了眼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