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早饭,清明上学去了。纺织婶让胡笳叔上街替清芬买东西,冬儿在一旁捣鼓他的小玩具,嘟嘟囔囔地嘬着响嘴学车船的叫声。
半晌时分,胡笳叔从街上回来,纺织婶将买回的副食水果分成五份,蒙古大爹家比其他几家多出一提水酒。分派好后,父女俩先去了两个叔伯家和湾东头的易初爹家,各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回来又去另一家,最后才到蒙古大爹家。清芬打小就喜欢听蒙古大爹侃古,古事里透着礼义文章,华美端庄,她曾希望自己的人生路能象古事里的人物那样行走,如今只可苦笑,但并不多么抱怨,她深知生活不能断章取义,好的路要走,坏的路也要行过去,不必苛求别人也不能苛刻自己,尽力而为就是。
蒙古大爹家,蒙古大爹与出晋师傅正翻查家谱,清芬饶有兴致地走过去,胡笳叔叫住她:“芬儿,一旁坐着,女儿家莫动这些。”蒙古大爹听了,没搭理胡笳叔,径自拉过一旁站着的清芬:“芬儿,你过来跟大爹坐一条凳,莫理你那没筋骨的老子。”清芬冲她爸一笑,随蒙古大爹坐下来,探身去看家谱,上面写有众多端雅的名字。
七婆蹒跚地用有花纹的深红木托托出两杯茶水,慌得胡笳叔和清芬赶紧上前端过。七婆送过茶水,回内屋在睡椅里半躺下来,听着屋外出晋大师和蒙古大爹的谈话,她眯着眼,神思恍然飘缈。
出晋师傅说:“思富湾虽算不上宝地,也算是富足之乡……”
思富湾形似大泊船,泊船背后是一连岗围护着湾落。山岗上草疏林密,鸟栖虫鸣,还有小兽隐于其间。这里有着自江西来此的最早陈氏祖宗的墓地,墓地周围平整无杂木,坟冢高大,拜台前逢年过节会有各地陈氏子孙前来拜祭,连岗他处纷纷散落着近三百年来已故的先祖们。而今,湾东首的凤翔山也做了坟地,小山靠东北面坡地属乱葬岗;湾的西首是清芬家旁的寿龟山,山上无生无葬,都是些岗岩,点点的丝草缀在上面,如同稀落的黄发。湾正中是一口圆圆的大池塘,若镶在湾中的一面天镜,时时仰照旷天流云,风在其中轻轻掠过,携带着苍古的淡定与从容。塘的内侧水竹垂柳依岸而生,沿岸分散几株高阔的梧桐树,浓荫之下是几处石漂,各家女人在石漂上一槌一槌地敲打,和着湾中的鸡鸣狗吠,更现出人间岁月的醇厚绵长。湾正中与池塘相隔一小岸处是一口内径宽足一米二的大水井,湾大人多,井可容两人同时打水。塘岸外侧是宽三十来米长两百米的河港,河港两头有渠水流经,不在汛期时河港自长了野菱、鹅头苞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水草,因其水草繁茂,便成了各家饲养的鹅鸭豚觅食的好处去。各类小鱼儿天放地养的繁衍,夏日里的午后,人们一则为了解困二则为了改善晚餐的菜肴,吆喝一声,湾中大大小小的人齐聚河港内,一港水眨眼间混浊如泥,小鱼虾们呛得头晕晕,人们只需在水面见鱼头就捞,不必细捉。大些的鲫鱼草鱼鲤鱼可不一样,它们直往泥里偎,不过也只消用脚好好在泥中触拭,或者看到某处冒出一团浊晕,那里便有这类鱼偎窠,这时可用双手卡下去,紧紧握住捉出来就成。傍晚家家户户的油煎鱼香在河湾上空飘荡,最后被河风掠向广袤的田畈。河港向外是自日出处延伸过来的田畈,经过思富湾,向日落处弥尽,整个畈区称为万亩畈,是延河一带人们的衣食钵。与村庄隔田畈而望的是一道河堤,堤下一衣带水的河流是忘河的一支流,称为陈庙河,绕河畈外围而成,河南河北分为两个行政乡镇区划所辖。这条小河比忘河更显得柔媚,河中滩地上杂草花儿们暗自芬芳,水草尤为油绿肥美。延河一带多养水牛,因地而制宜,这里放牛不必大人,多是小孩子们牵了牛去河地,把牛绳往牛角上一挽,各自玩去,牛们一下河堤如小孩子一样撒阵欢,再一口一口地吃草,吃累了去水里浴水,半卧在水中,悠闲地反刍,不时地冲着远方长长地哞一声,引得远处的牛们回首张望,这情状不知是叹慨时光匆匆还是意欲交友谈情。
清芬心上的思富湾是阔大广垠的,没有一处不是她喜爱的。那会,分明听得出晋师傅说:“二十年前兴修水利,开山挖渠,弄断了寿龟一旁的两只脚,它养息了二十多年,现在它要抬头翻身了,它这一动,恐怕又要吸聚周边的性灵来补充自身,只怕对湾中的生灵不利,今年簇谱时也有先兆,还是谨防点好。不过过了这次劫难,十年往后就会慢慢好起来,思富湾这片泊岸的船型地,虽说行不远,但有浅水润着,不会有大碍,再说这寿龟山也得有水才利于生利于行。思富湾别的都好说,千万不能断了水源。”
“师傅,要是我家两老一齐走了,抵得了湾中的劫数吗?”七婆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走出来,笑微微地问出晋师傅。
出晋师傅闭目道:“阿弥陀佛!劫数也是天意。你和蒙古各有天命,渡你的日月吧。”
清芬赶紧起身搀七婆坐下来。蒙古大爹神色忧戚,说:“你还得尽力化解哦!”
清芬站在七婆身旁,几束阳光自明瓦处泻下来,撒在她的脚旁,光柱中漫漫浮尘让她想到苍生的微渺,果真有天书一一记录众生的来踪去迹?她不得而知,只觉生命一片玄妙。可此时的胡笳叔却满怀心事,时时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一双眼恳请地望着出晋师傅,指望他能给一个化解厄运的法子。出晋师傅却一言不发,连蒙古大爹也垂下双眉,半眯着眼默坐一旁。见这情景,他更觉慌乱,近几步来出晋师傅面前,低声哀求道:“大师,你行行善,寻个治法吧,只要子孙们无厄无灾做什么我也愿意。”出晋师傅抬眼看着他说:“人心莫生邪念莫行恶事,自保平安。”可这简单的道理,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身处他地的子孙们,胡笳叔只恨出晋师傅的话不能千里传音,让那些儿孙们铭刻在心。
蒙古大爹忽展眉问:“芬儿,那帮小子在外行事么样?”
清芬想着蒙古大爹年事已高,不能让他心下不安,微笑着说:“还可以的。几位叔爷商定春节他们回来,都给说亲成家,让野马套上缰绳,您老就不用操心,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