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芬知道,水边的孩子都爱水,下水也早,便嘱他:“冬儿还小,不晓得水性儿,没大人带一定不要玩水,好不好?”
“好。我晓得玩水会淹死,春潮就是玩水淹死的,喝了一鼓肚子的水。婆说在水里淹死的人会变成鱼,会被人捉去煎了吃掉,我再不去河里洗澡。”冬儿鼓着小腮帮儿讲来。想着孩子纯真如白纸,诸多生活常理只靠大人们指引,而不明的大人只恐又误导孩子。清芬暗下决心在外好好挣几年钱,等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回冬儿。
纺织婶看着清芬上船离开后,坐在河堤边哭了一回,并没回家,依旧遥望大河对岸等清芬回转,远远地瞧见清芬母子自对岸的山路往河边来,赶忙往摆渡处迎接。
回来的路上纺织婶抱着冬儿,清芬空手摆,竟然还跟不上母亲,冬儿一路笑叫着妈妈加油,清芬故作小跑与冬儿逗乐,那会安心乐意已将她注满,三两里的小山路一忽儿就走过了,才一会就到了湾西头。
湾西口有两间青砖布瓦房,住着蒙古大爹和七婆,这里有着修竹丛林,四季阴凉映静,俩老都喜欢这处居所。蒙古大爹与七婆原不是一家人,蒙古大爹在七婆之前娶过两个老婆,她们各生一子,不及成人便夭折了,而她们先后也因病离开了他,五十岁后他象一只落单的孤雁,独自过活着。蒙古大爹向来得湾人敬重,他的事儿大家也是真心挂记着,走亲串戚留意给他找老伴。终是有人打听到了七婆,七婆原是忘河对岸的人,在姊妹行中排行老七,年轻时人称七儿,随着年岁的增长,命运的编排,渐渐地被人称为七嫂七婶,年岁大了人称七婆。她先后嫁过三次,第一次并没嫁过河,在那边养了一对儿女,第一任丈夫死后改嫁到河对岸,还将小女儿带了过来。与第二任丈夫又生养了一个儿子,可没多久第二任丈夫也过世了,拖着一对小儿女她不得不再寻个上门亲,第三任丈夫是个勤快男人,四年中她又生下了二男一女。因为家大口阔,七婆与第三任丈夫一天到晚在外勤扒苦做,仍是缺粮少食,衣不遮体。从第一任丈夫处带过来的女儿也被她的伯伯们领回老家,她虽不舍,可想着孩子去了那边能吃个饱饭,也就让她随大伯走了。可女儿长大后,只恨娘心狠,当年丢了她,至今也不肯原谅她。可怜七婆,就在女儿离开的那年,她的第三任丈夫砍柴时不幸失脚坠崖死了。七婆背负着三次丧夫的苦痛,生活的累挑仍没摞下。操劳大辈子,待儿女们成人,却因心性愚倔,不想母亲能把他们拉扯成人已是不易,反而对她多次改嫁不满,少有尽孝的心,她去一碗清水粥,要走也不相留。受尽磨砺的七婆没有怪责儿女,守着一间破陋的坯房孤苦伶仃地过。经热心人牵搭,苍苍暮年的她和蒙古大爹凑到一起,只道是活着身边有个说话、三病两痛有个端茶倒水喊救命的人,没成想六十好几的蒙古大爹和七婆住到一起后,十多年来一直健健旺旺,让不少老人生羡。七婆就慨叹:这人啊,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坏了根,在思富湾我七婆享了一段人福。
清芬一行回家要路过蒙古大爹和七婆的家,恰巧七婆在门前切青菜叶子喂鸡鸭。纺织婶叫了声:“七婆。”清芬也跟着叫了声:“七婆。”七婆没应纺织婶,盯着清芬看,辨出清芬时,丢了切菜刀,叫声:“芬儿,伢儿过来让七婆好好看看。”清芬最听不得人唤她小名,一听到那些软和轻绵的叫唤,无事她也会流泪,何况心下实是不太平。她强忍着泪,含笑走向七婆。七婆用她那双皱皮干枯的手紧紧拉住清芬的手,说:“伢儿啊,受罪了哟,我的闺女吃了这多苦,穿头的日子快了。”
清芬始终笑着,对七婆说:“我挺好的,七婆!大爹健朗吗?”
“他好得很,每天早晨吃两碗粥,中午吃一大碗饭呢,在屋跟他的老伙计出晋说话儿呢。”七婆仍拉着清芬。
“出晋?谁呀。”清芬象个孩子似的问。
“一个出家人,你蒙古大爹念私塾时认得的旧人,中间许多年没有往来,老了不讲僧人俗人,只管找伴说话。”七婆还是那样健谈。
清芬有些好奇,想去看看,纺织婶却对七婆说:“七婆,明天清芬再过来看望你和大爹。”七婆说:“什么时候得空就什么时候过来,大爹前些日子老念叨胡笳家的闺女招人疼,招人疼的孩子会遇难呈祥长命百岁,”她顿了顿,眯着眼看冬儿问:“芬儿,这是外孙子?”清芬一笑说:“是的。”忙令冬儿喊:“太!”冬儿怯怯地叫了声。七婆轻轻说了声:“乖!”便是泪眼婆娑,七婆撩起襻扣上的小帕子擦了擦眼鼻,嗡嗡地说:“芬儿,你走的路儿七婆晓得,人到了心到不了,为了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团我抹了半生的泪。”
纺织婶怕打开她的话匣子话更长,想起旧事伤神难过,忙把话题引开,与她道别回家。一路上,纺织婶又提起七婆的旧事。
“七婆这辈子过的坎太多,处处丢下孩儿,牵扯着做娘的心。每动一脚,想儿想女还不得明里想,一边苦思闷想一边还得应付眼前的日子,她是苦透了心的人。她刚来思富湾时,蒙古大爹养了一窝猪仔,猪仔散窠的那个早晨,蒙古大爹将猪仔装进两只大笼子里准备送集上卖。被捉进笼的猪仔死命地叫,母猪围着猪笼又拱又叫,一刻不停,猪眼也有泪。七婆看见,跟着大哭,说什么也不让蒙古大爹卖了它们。蒙古大爹摸不着头绪,问她这是为么事?她说:“我就象这母猪,与儿女散了几回窠,看到它我的心过不得,老的啊,就依了我莫卖它们,有人要就悄不声息地牵走,要得么?”蒙古大爹一声没吭,散了小猪仔。从那以后起,蒙古大爹再不养母猪母狗,七婆老了有蒙古大爹这样体恤他,也算得了点补偿。”一个讲一个听,娘俩唏嘘一阵,也就到家了。
冬儿来到外婆家并显不陌生,各屋穿行找小舅。纺织婶跟在身后,笑着说:“乖乖,小舅在学校读书,不在家呢。”冬儿不依,吵着要小舅。清芬赶紧打开给他买的两包东西,逗哄他。
中午,胡笳叔回家来,一见小外孙,笑得佛公似的,抱起冬儿就亲。吃过午饭,他告诉清芬,湾中叔爷们打算等小子们年底回来,定了亲的都成家,成了家,人就稳实了。清芬想想也就这理儿,不然又么办。
傍晚,念中学二年级的清明接到带来的口信,向老师请假回家。未进门,就高声叫:“姐!姐!”跟着人跳进屋来。清芬听到小弟清明在叫,应声从厨房出来,爱怜地说:“要这样跑啊,看这满头的汗,”掏出一方干手帕替他擦了擦,又给他倒了杯茶水。冬儿从里屋跑出来,把一个玩具举过头顶说:“小舅,看,这是我妈给我买的,好多的。”清明牵着冬儿,眼却看着他姐,说:“姐,等我把书读出来,一定帮助你和哥。”
看着小她十二岁的小弟,清芬既安慰又羞愧,笑笑地说:“姐和哥是大人,知道处理自己的事情。你呢,好好念书,给冬儿做个好榜样。”清明没搭话,若有所思地带冬儿出去了。
又是清晨,清芬依旧在鸟的啼鸣中醒来,屋外青白的天光透过小窗,如一段梦境幽长的通道,连接着旷古和今朝。细想来,自古至今多少人如同尘埃飞舞了各自的一段,不必将苦短的人生掺杂进不必的纷扰。她的心灵回到了最初的明净清澄,恬定安然,小冬儿睡熟在一侧,孩子的一呼一吸感应着她:我有什么理由抱怨呢,孩子多好,父母多好,弟弟们多好,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还有我的众多亲友乡邻,他们叫我唤我仍是儿时那样的好,仍是那样近心,不可以再不满,得到很多的人,应该奉还一些爱,一些关心与谛听。想到这儿,她拂过棉纱帐,趿着母亲做的布拖鞋,去窗前看坡上那丛翠竹和黄了叶儿的槐树,竹梢在清晨的凉风中不时扫下几滴露珠儿沁入窗台,那会她真想变成一株含苞的骨朵,去舔吸这几滴晨露,她将盛开为一朵最明快的花,同家乡所有的风物一起摇曳,倾洒满怀的深情。她想今天得上一趟集镇,买些东西看望湾里几位年老的长辈,多年来,这是思富湾向来的情谊,不管出嫁多久的姑娘,自远方归来必得去拜望湾中年老的长辈,她不应当因为自己离婚而不遵循这一习俗,相反地她应该做得更好,因为这些老人的存在,她如同一眼有源泉的井,不会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