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10435800000056

第56章 遥远的纺车3

我六岁那年的中秋节晚上,祖母搬了纺车和半筐棉条到屋外,找个平展的地方,嘤嘤嗡嗡地纺线。我被小姑领着拜月亮,将几块月亮膏和一小竹篮花生放在正对月亮的一小案几上,拜完月,我将月亮膏上的小挂线提起,挂一个祖母脖子上,祖母笑呵呵地说:乖,快给你妈送一个去,让你妈和肚里的小宝宝也吃吃,说不定小宝宝吃了马上就出来啦。我拿一个月亮膏送给屋内的妈妈,她半靠在棉被上,好象不太舒服。我问她怎么了,妈妈说:焕儿,乖,叫婆进来一下。

看到妈妈的样子,我边跑边喊祖母,不及我跑出去,祖母和小姑已跨进大门。我跟在她们后面,隐约知道大概是妈妈要生小孩。祖母吩咐小姑去村前喊听说书的祖父和父亲回来,小姑象月下一溜飘飞的云烟过了桥,上河堤,向远在村头有着古枫的稻场跑去,那里说书人正就着爽爽的凉风圆圆的秋月讲着远古的事儿,我的祖父和父亲的神思跟着不知去了哪朝哪代哪座山岭哪道河湾,听小姑那一叫一喊,把满场的人都叫醒过来,迅疾回到现实中来。

小姑带着一大溜的人急急地回来,大家聚集在我家院内,男人们开心地说笑着,不参与婶子们正理论着当年自己生孩子时的情境,偶尔插上一句嘴,都是些打趣话儿。

堂屋里,祖父亮了家中过年才用的马灯,并打点着些吃喝零杂,放在大圆桌上。又找来一捆金黄的干净稻草,就着灯光边陪叔伯兄弟们说话边搓草绳,草绳搓好了,马上就会派上用场,上午和下午向阳的地方都得有接好的草绳,便于晾晒尿布。

母亲的卧室里,有帮协妈妈的两个婶子和一个接生婆,她们时不时地轻声说话。妈妈拉着祖母说,妈,把纺车搬进来吧,听到你的纺线声,我就不怕。

祖母将纺车搬进来,小姑却将我从母亲的卧室里拎出来,让我在外看月亮。我人在屋外,却伸长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屋内不时传来妈妈低压的呻吟声,透着一种隐忍的力量,祖母已将纺车摇得哗哗亮亮地响,象金晃晃的日月光温暖地铺盖过来,人声话语如同阳光下的风声,一阵阵地吹拂,我俨然觉得内屋神秘而圣洁。

终于听到一声啼亮的哭,接着是接生婆高声祝贺祖母,说恭喜夏婶得了孙儿。我推门而进,祖母头正扭向床铺那边,手中的纺车并未停歇,纺车抡得空前的满空前的圆,如月正中天的那轮金黄。我走到两位正给小宝宝包裹的婶子旁边,钻到她们前面,看了看小宝。正看着,母亲仍在哼叫,接生婆检查了一下母亲,大声地说:夏婶,恭喜恭喜啊,还有一个呢!祖母满脸地惊喜:好啊好啊。她站起来扬手化羽,纺车不过是祖母在轻轻地扇动,轻灵无比,原来的哗哗声变成一脉暖风流,棉条如同云条化成一根无了无尽的纤丝,世代绵延。

母亲在中秋夜平安地生下一对健康的双胞胎兄弟,一家人喜得什么似的。那晚的月亮是何其的明朗近人啊,连天井中那一汪水也映现出正当空的圆月,两个月亮爽爽静静的对视着。我夹在穿来穿去的人中间,一会去厨房,一会去妈妈的卧室,扒在床檐看两个脸庞红红头发湿湿的弟弟,闭着眼的他们看上去那么的小,我一个劲的说真好玩真好玩。一屋的婶子们都笑开了:以后你这个姐姐有伴玩。那会想起自己再也不会一个人干仗,还有两弟帮忙啊,越想越快乐,都手舞足蹈起来。小姑拉住我说,别在这里添乱哦。我这才走出妈妈的卧室,堂屋里,天井里的月偏移了许多,水面似乎是困了,欲关灯睡觉的样子,不一忽儿,天井里月亮全没了。我也困了,我知道今晚是没人管我,径自穿过厨房,去祖母屋里和衣睡下。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恍惚听祖母说小姑没照看好我,让我一人睡在被面上,小姑分辨了两句,将我抱进被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祖母一天天忙得陀螺似的。实在转不出来,把外婆也接了来,最初的半个月,为了让妈妈快些康复,两位祖母一人带一孩子。两个小毛毛弟弟都闹夜,吵得连我这个瞌睡虫都睡不实,白天里他俩香香地睡,吃奶都得弄醒来,不过懒洋洋地吃着。一到夜里,一会就饿一会就饿,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吸吮,奶水不够吃就大哭起来。一旦吃饱,睁着明亮的一对眼,这儿出出神那儿出出神,挺陌生的样子。

小弟们满月后,外婆家也有一大群的孙子要带,她不能久待在我家,只好回去。祖母和母亲商定让长得好点的弟弟专门吃牛奶,由祖母来带,小名叫大哈儿,长得弱的弟弟吃母乳,由母亲自己带着,小名叫小哈儿,取了这样的小名只是希望两个弟弟无病无灾,一顺溜地长大。那会的我,只好分给小姑照看。

父亲是个手艺人,更是日夜地想着办法做工,挣钱养家,家中大小事无暇顾及。祖父照看不了孩子,小木器活儿做得更多了些,逢赶集的日子送出去卖了给孙子买奶粉,也给我买些小零吃。

小姑没有当初的闲雅,得给小侄子们做做小布褂或小鞋小靴子,祖母已经没有空闲做它们。

我好似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不是这里喊一声焕儿帮妈送块干尿布来,就是那里喊一声焕儿来摇摇窠儿。总之,我已很少有时间外出。

家里家外都忙乎着,我们或多或少有些空闲,只有祖母好象睡觉都很少有过。

每日清晨,祖父第一个起床,开了门,在大门口大声咳嗽两声,然后检查一下猪圈,再回头放了豚和鸡。这时往往大弟开始吵闹开来,我也被闹醒,一骨碌爬起来。屋外天还不太亮,鸡们挤挤搡搡地站在一起,我看了感觉很新奇,问祖父这是为什么。祖父说,鸡在早晨眼神不好,这阵子跟瞎子差不多。我伸手去捉,它们不跑,只会往鸡堆里退。这下我可高兴了,赶紧着找到我家那只大红的公鸡,一直想拔它的羽毛做键子,这么好的机会多难得啊!

终于找到了它,我一把扯过它的一只翅膀,不想它是那么有力,扑楞两下就挣脱了。不过,我也得到了它的几根金红金红的羽毛,可以想见我的键子马上变得多么的漂亮了。

这样的时候,想炫耀自己的键子,可离小伙伴们起床的时间还早着呢,回屋蜷到祖母的被子里。祖母将已吃饱睡熟的大弟放在摇窠里,对我说:焕儿,婆去菜园,大哈儿醒了,你摇摇啊。我在床上应了一声,祖母一阵浅风似地走了。

外面大约渐渐明了,鸡们啼啼叫叫的声音好似正走过门前的小桥,去对面的河堤上寻食去。祖父喳喳呀呀地唤猪,猪食提到了猪圈前,听到猪欢快的哼巴声。我有些困,又想睡觉。妈妈这时抱着吃饱睡着的小弟小哈儿放在我身边,轻轻拍拍我:焕儿,小哈儿睡你旁边,他醒了,你抱起来端端尿。我照旧哼声哼气地应着,妈妈就急匆匆地拿扁担竹筐一路小跑去了田间。

这一段幼时的情景想起来如同甜美的梦境,家里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声响,热闹纷呈,一家人都忙着,抽空地说些趣话,尽管忙碌却家宅兴和。

小弟们刚满二岁,妈妈又一肚子生下两个妹妹。祖母高兴得都不知做些什么好,都是小姑吩咐着她。她走进妈妈的卧室,一手揽一个小孙女儿,两个小弟一人抱着一条腿。屋里的人就恭贺她道:夏婶,你向来爱伢,现在成双成对的来,让你爱个够啊!祖母乐哈哈地笑:再来几对那是我的福份啊,累,我愿心愿意!

两个小妹的到来,带来的欢乐并不多,因为孩子多,事多不说,经济上已经显得很困难。父亲自小到大,与同龄人相比,几乎很少有出现困顿的时候。祖父祖母持家有方,只生养父亲和两个姑姑,生活呈现的多半略显余足。父亲明显地感觉负担过重,时时生抱怨,这样那样的抱怨多了,妈妈就跟着受气,接着是祖母和祖父。父亲素来迁就小姑,小姑便仗着胆说父亲几句直话,父亲似乎已变了,连同小妹一起吼,弄得小姑大哭一场,不再掺和哥哥嫂子的事。

吵吵闹闹过了两年,小姑也出嫁了。两个小弟虽说能走会说,但仍要留神照看他们的吃喝拉撒玩耍,而两个小妹才刚刚学步,完全需要人照顾。祖母一天到晚,四个孩子在腿边撞,又时常怄父亲的气,显得愈来愈干瘦,原本明净圆润的脸庞,两眼深陷下去,颧骨突地耸了出来。可祖母一面对我们几个孩子时,总是满脸的柔慈。四小弟妹乖时,祖母让我照看着点小妹们,她复搬出纺车纺线,我们个个围她而坐。祖母更多地是教他们唱儿歌,祖母的嗓子清美甜净,象被山泉浸润过一样,她缓缓地教唱:红公鸡叫,黑公鸡啼,豌豆开花麦出齐……我的脑子里便浮隐着我家的两只公鸡正在园堑上高嘹地啼叫,走在田埂上可以看到埂上的豌豆正白花紫花地开着,麦儿齐刷刷地立在地里,麦花犹谢还香着……祖母唱着,她自己也恍若入梦,一双眼迷离在纺车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