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逢寒暑假,我必定回到白莲浦与母亲一起生活。念大二那年,我将浦云带回白莲浦渡暑假,母亲见到浦云很是喜欢,说这伢儿跟栀子花一样细腻香净,舒手舒脚的大模样儿,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生长出来的。浦云傻丫头悄悄地对我说:“白云姐,大妈素净得跟个道姑差不多,你看她将头发全拢梳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清瘦的脸庞,恬淡的眼神,神情和顺,这哪里是个普通农妇,哪有天天上山拜佛、拾柴、下山弄渔船、织渔网、夜里翻棋谱悟玄机的农妇,我简直要拜她为师,听听她讲玄说道。”
我知道母亲现在过的生活完全是爷在世时的生活模式,只是她没有顿危师傅来陪着下棋,不过没关系,孤灯之下,她已习惯一人双下,每下至收关时,她大致扫一眼黑白子儿各占的目数,就搁下来放着。第二天醒来,又端详一阵,再各自收聚黑白棋子儿放在小藤篮里,从不真正的收关。
这年,我大学毕业,工作还没有明确的定向。浦云已是北京某所高校历史系大二的学生,暑期又吵着要回白莲浦渡假。想到以后工作了,难得有长时间陪她回白莲浦,答应她这次一定要玩个痛快。
浦云再次回来,坚持要住云踪屿。母亲顺她的意思,划着爷留下来的小船带我们去云踪屿,将石基小屋打扫清理干净,并重新安放了两张小铺,挂上蚊帐,供我和浦云歇息。浦云掐了云踪屿上的小野花儿,拿一只小瓶装上水插放好,将小瓶子放置在灰白的石窗台上。做完这些她倚靠在石槽门边,看水库遥遥的波面上鸟儿上上下下飞来飞去,水库四围进进退退的山峰葱笼碧绿。浦云眯着眼,偏低着头笑着回望我:“白云姐,我仿佛在梦里似的,梦里我回来过呢。你看我这样子,象不象等郎来的小阿妹呀?”说得我和母亲都笑了。
她这样子,倒让我想起爷在世时和母亲的一件旧事。记得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秋天午后,母亲抱着干爽的夹被和一个干净的枕头带我来云踪屿替爷换下脏了的被褥。大凡秋雨缠绵,我就显得格外的困。母亲在整理小屋时,我迷迷糊糊地伏在爷的小铺边睡着了。那时爷被村长抽出去做水利,说好要半个月才回来。可是离回家还有两天时间时候,不知怎的他提前回来,还是从水库那头的茄子岗摇船直接来到屿上。爷上得屿上,见我睡着了。笑着对坐在门前清整杂物的母亲说:我就晓得你在这里,连家都不回,说完一屁股坐在石门槛上。母亲起身给他倒了一缸子茶水,问他怎么提前回来。爷嘿嘿笑道:“麻喷雨儿稀,哪有丈夫不想妻。”母亲嗔怪道:“才出去几天,学得一张油嘴回来。”爷回来我实际上似睡似醒,但又醒不完全,迷糊中听到爷和母亲说话,感觉爷说的话儿又顺口又好听,只是爷很少说这样的话儿。现在想起来,爷和母亲的情义真是浓而又浓,甜而又甜。母亲年轻时大概也似浦云这样的清纯得人爱。
暑期间,我和浦云每天晚上八点左右来屿上,上午九时以后离开,因为小屋太低矮,旁边又没什么杂树生荫,尽管小屿处在水中央,酷暑季节里白天仍是格外地炎热。
逢上有月的夜晚,浦云感慨万千:“白云姐,我们好象回到古代了,看这李白月,自大自小自个圆缺,听那僧敲鼓点夜沉沉,嗅那风送荷露香,鱼儿浅水嬉,我都想活到跟天地一样久……”
浦云沉浸在白莲浦美妙的夜色中,有说不尽的感慨与留恋,于我来讲这一切不过是又一次身心的回归,白莲浦的一切都化为魂灵永远跟随着我,走到哪里都有它来召示我。
我和浦云在家的日子,建哥回来得会比平常更密切一些,他已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财神爷,财大气粗更显得他派头十足,每每驾车回来,吃的喝的几大箱往家里搬,母亲仍象多年前那样叮嘱他节省着点,不要乱花费。我和浦云才不管那些,安然享用。
浦云边喝着饮料边说:“白云姐,扯你的衣角我也添了个哥哥,建哥有个小名对吧,是叫什么细牛儿的,以前听我哥说过,现在忘了。”
建哥抿嘴笑着,不搭腔。
我告诉她,她叫壮牛儿。建哥扬眉笑瞪着我,有点相视一笑的感觉。偏这落入浦云眼中,她嚷道:“肯定不是这名,你们瞒着我。”
建哥说:“没有,就是壮牛儿,你不觉得我象牛儿那样健壮?”
我们在家闹嘴玩,屋外忽地变得阴沉起来,云层自白莲浦外的天际处涌过来,乌压压铺伏上了浦上的闲滩荒岸,田野里的秧苗谷物一片晃荡,水鸟山雀匆匆忙忙鸣鸣喳喳地飞过。我们走出屋感受大雨之前的劲风,看这片天地之间霎时变化中万物的惶惑。
雨点一颗颗掷下来,石子落水般溅起一晕轻尘,顷刻雨点密集起来,把我们打进了家门。浦云站在门口,看屋外雾水一片,说:“乡下的雨下得真有趣,雨象被人赶着似的踏过来,看伏在屋檐前哭是多可怜,谁惹得它这样伤心哦?”
建哥笑着说:“云儿,你看浦云这小丫头象个坐绣楼的小姐!”
浦云望着建哥笑,不说话。
我走到浦云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是建哥惹的。”
浦云一串脆生生的笑声在雨天里响得更外地明亮,她指着我对建哥说:“白云姐说是你惹得雨这样伤心的,你说是不是你?”
建哥望望我又望望浦云,半天才说:“我没得那本事吧。”
聊着聊着,天放晴了。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新,浦云说去山中的水库划船吧,这个建议我和建哥都赞成。
此时的四围山峰一派清明爽净,身旁的青枝亮叶上不时地垂滑着雨滴,惹人怜爱。
建哥划过小木船,把我和浦云搭手扶到船上。他慢悠悠地向云踪屿划去,浦云用手不停地在水中搅摆,时不时地发一阵感慨,说什么现在哪里也不想去,要永远留在白莲浦。
小船过了一峰弯,浦云惊叫道:“你们看,彩虹彩虹!”
啊!真是一条七彩飞虹啊!这条飞虹正架在两座高峰之间,弓形顶正在水库上空,我们坐在小船上仰望它,不停地赞叹天地间这份美丽造化,恨不得搬来梯子搭架而上。
建哥带了一部相机,他慢慢地将小船靠向云踪屿,从不同的角度调试着拍下彩虹。建哥替我和浦云拍了几张以彩虹为背景的相片,浦云要求与建哥合拍一张,我从建哥手中拿过相机,认真地选景。水畔后的半空中一轮彩虹精美如画,湖光山色相互映衬,恰时临晚午,阳光璀灿过朝霞,又不渗伤人的眼眸,图景中浦云裙裾轻扬,建哥如一树临风,任其依傍,如同明净的天空配上亮丽的虹霞,万物都是那样和谐丰美。
没想到的是,因了这张美妙无比的相片,我、浦云和建哥之间竟生出丝丝微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