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的际遇变化莫测,但我料定这一生与细骚儿也是我的建哥哥不管以什么关系在这个人世,我们终会是一生相守,可后来我知道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美好想象,人生的际遇并不一定有可寻的轨迹,我有了失落与挫败感。
浦云拿到她和建哥的合影,日日夜夜不时端详,从她的眼中我看到她喜欢或者说迷恋上了建哥。她对白莲浦再不感兴趣,不停地打听建哥的过往以及现在的生活,我心里有些烦乱,但仍是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她。
建哥再来时,她吵着要他驾车带我们去外面玩,建哥隐约感觉到什么,不时地用目光询问我,我避而不理,那时心里生了他的气,认定是他闹成这样子,再说这事儿只有他自己心里拿捏分寸,我不应当表示什么。
这次,我借故没陪他们一道出去。他们一走,母亲过来陪我坐着说话儿。
“云儿,今年你已二十三岁了,学业也完成得差不多,你建哥都二十九了,有些事该敲定的要敲定,这些年见你在念书,妈也没好跟你说起个人的事儿,现在你跟妈说说你的心事儿。建哥可是用心等你,这个你我都清楚,这五年你在外面念书,见的识面多,你对建哥还有不有那个意思呢?”
母亲的话让我如同误入了旧梦,眼前过去各各生活影像不停地来来回回,想起小时候细骚儿将心比月的事儿,心里难过起来。
我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问话,细想几年来,我时常忘记建哥,白莲浦的旧日时光幽幽地潜伏在我的心底,我所有的向外延伸都凭借它的内力,是它支撑着我,我希望它是我今生永远的据地,而不要因为某种特殊的情义去更改变化它,我害怕任何一种更改变化会摧毁我内心的这片乐土。一面我试想过我与建哥能否存在爱情,这种试问的答案是模糊不清。于是我试想与另一个人发生爱情更合适一些,不管将来怎么变化,建哥都将成为我生命中回退的据地,还是让他永远做我的哥哥吧。可是看到浦云和建哥如此,我真的感到心痛,有不可以承受的哀伤,我理不清自己该怎么做,也不想让母亲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怕母亲牵强他。再说浦云这大概也算是初恋吧,因我伤她也不是应当,最重要的也许还是建哥自己怎么做吧,再说了一时的喜欢也并不能定论未来的方向,这样想来,在母亲面前我居然装得象个有点修持的僧人,淡淡一笑说:“妈,随缘吧,有缘自会在一起,没缘呢,拉扯也不中用。”
母亲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在这儿端着架子吧,等别人带走了人,你一个人找个旮旯哭鼻子去吧。”
母亲这一说,让我一下子不舒服了,气哼哼地说:“他要是这么一个人,要他有何益?尽管走好了。”
母亲一愣,浅浅地坐下来叹口气:“云儿,人生在世,没得几人象你这样活,有些事儿由不得你想。世上没有生下来的坏人恶人,都是生活打磨成的,我只是担心你这样的心性遇上真心待诚你的人,将一辈子幸福,遇上个没良知的人,哄你就象小伢过家家那样轻松。建成这些年不在我们身边,看着仍旧是他,我们现在倒不定知道他有些什么变化……”
我不想听母亲这样说建哥,便对她说:“妈,不管他怎么变,我想他是我哥这一生都变不了。我只求保这个底,其他的我想可能真的需要缘份来解决。”
母亲没再说什么,找出菜篮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菜地。在家没什么事儿,我愿意陪母亲去逛菜园,这是我向来喜欢的事儿。
在浦云正痴迷白莲浦及白莲浦上长大成人的建哥时,豪儿哥来电话说三妈妈病重,让我们早些去北京,而且三妈妈想见我母亲一面,希望母亲能一同去。
母亲略思索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当天我和母亲建哥护送着茫茫无措的浦云飞往北京。
我们离开北京不足两个月,三妈妈竟病成这样,是我和浦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浦云见过三妈妈后,一人躲在窗户旁,借着窗帘的遮掩悄悄地掉泪。
病床上的三妈妈见母亲来了,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母亲上前双手捧握着,一时两位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只有眼泪轻轻滑下来,人生多少的恩怨至此只是一行清泪,她们相生相惜。
这一幕让我们这些儿女们感伤无语,人生更多的应是相顾疼爱。
三妈妈还是走了,平静安然地走了。
三妈妈一走,三爸爸颓然老去许多。
一天下午,我和母亲在宾馆正商量着回老家的事,三爸爸来了。给两位老人倒了茶水后,我回避到里间看电视,可屋外的谈话我仍能依稀听到。
几天来三爸爸在我母亲面前,一直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还是母亲对他说开了:“老三,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别压着自己,活着就健健康康的,让孩子们放心。”
三爸爸抖抖索索地说:“白莲,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父我的好丈人,他当初用心用意对我,希望我能好好待诚你一辈子,我却……日后我死了拿什么脸面去见他……”
“老三,人死如灯灭,就是在天有灵,我父现在也想通了,不会怪你。你放健当些,少想这些过去的旧事,过几天又是重九,我呢,也要回白莲浦去。”
两位老人面对着即将的别离,相互宽慰对方,也知道此去各各都是未可知,顾惜之情都出于心灵深处。他们慢慢聊着些旧时的人事,我在里屋一片伤怀,人生能说哪样是对哪样是错呢?哪是真哪是假?宽宥了世事,自会赢得真悔与彻悟。
离开北京之际,我们一致不要三爸爸前来送母亲,只让他们在电话里通话,说着说着母亲哽咽了,可以想见三爸爸那头同样是黯然神伤,好在有浦云和豪哥在身边抚慰照顾他。
重九前两天我和建哥一齐送母亲回白莲浦。母亲经见这一世事变化,心里同样有许多哀思,人显得疲倦不堪,我决定在家陪伴照料母亲一些日子。
重九这天上午,母亲挽着竹篮,里面盛装着祭奠爷的酒水菜肴冥钱香烛,来到爷的墓地前,我正好自青岗峰上下来,手里拿着用菊花编好的花环,准备献祭给爷。我和母亲祭奠过了,母亲拿锄细细地刮坟地里的衰草,边和我说些人情世故的话儿。我边听着边将花环套在墓碑上,如同套在爷的脖子上,我甚至能感受到爷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蹲在爷的坟前拣开较大一些的石子,不时的站起来看看白莲浦四围的山水闲径,远远地看到顿危大师自一条山路往这边来。十多年没见到他,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背稍稍有些驮,但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我忙喊母亲,母亲抬头一看,放下锄,来到离爷坟地极近的山路一侧站等往这边来的顿危师傅。
顿危师傅走近,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母亲忙低头跟着默念一句什么。顿危师傅抬眼对母亲说:“施主,老僧要回乡了。”说罢眼神似乎扫过了爷的坟荧又似乎没有,他径自走了。母亲对着他的背影,伏地而拜。我忙上前去搀扶母亲,站起来的母亲冲着顿危师傅的背影洒下泪来。我有点莫名其妙,想问母亲又怕扰乱她的心思。
第二天上午,母亲带我来云踪屿,刚坐定。青峰寺的钟鼓鸣成一片,我问母亲庙里出什么事了?母亲说:“顿危师父去仙乡了。”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昨天还硬硬朗朗的顿危师傅怎么会说不在就不在呢?母亲说他昨日前来,是有意而遇,有些僧人临死前会向生前走得近的施主道别。
以前常听人说佛家人万事皆空,这个空原本也是有个对应的不空。人世间俗人也罢僧人也罢,心里都有理有念,在世求存的方式不一样,拈花一笑也是有花有笑,人世温暖最为重要,他来招呼一声,便是传存暖意儿,活着的人需要这个仰捧。
不管俗世之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有了温暖才能相安相存,我慢慢地明白爷和顿危师傅的友情,爷和母亲的爱情亲情,以及三爸爸三妈妈之间诸多的情义,还有豪儿哥浦云细骚儿和我之间的情份,不论世事人情如何变化,我们一定要让它长久地温暖着。
我在白莲浦呆了一周,母亲要我去北京,让我到北京后多陪陪浦云,多去看望三爸爸。我问起她一人在家怎么办?母亲说:“你走了,我去云踪屿住住,回家住住,不会生闷,再说垸下老小都挺关照我的,又有你建哥时常回来看我,你放心好了,我这身子骨还硬朗呢!”
看着母亲的情形,我相信母亲已平静了,因为这些年母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说起浦云,我真的有点担心她,一向生活在福窝的女孩子,一下子母亲去了,父亲苍败无神,她怎么过?
我来到北京,豪哥已跟我联系了一家单位,虽说与专业不对口,但更适合生存生活。我前去看过一次,也算不上报到,就着这个空闲我可以陪陪浦云。
浦云因为三妈妈的过世,三爸爸的落寂,她倏然长大成人,变得沉默少言。我们偶尔相约出门,多半是寻个地方坐下来,喝点茶,说几句天高云淡的话。我清楚这不是我们内心有什么疏离,而是我们已经踏上人生的又一段征途,生活中突临的际遇让我们只得以沉默来应对,似等待似无言的接纳也似包容,也是我们眼睁睁的无可奈何。
豪儿哥和建哥到底是男人,他们能以事业为重心,而摆脱其他的各种干扰,在各自的路途上仍是一往无前。我和浦云论起两个哥哥来无不自豪安适,只觉我们的人生有厚重的依托,不应该有什么不安与惧怕。
渐渐地,我和浦云自三妈妈和三爸爸的不幸中脱离出来,开始了各自有序的生活。
临近春节时,我开始还打算着在北京陪浦云过年,后来建哥打电话让来说,单位一放,你就赶快回白莲浦,母亲身体不太好。
我怎么也不相信母亲的身体会不好起来,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就没有身体不好过。不等放假,我提前两天就回到老家。
回到白莲浦,又是枯寒阴冷的天气。才三个月不见,坐在藤椅中我的母亲竟衰老得这样快,似乎空气中有某种东西吸干了她,枯瘦的脸,呆滞的神情,少语而又长久地愣怔。我真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我责怨建哥对母亲照顾的不周全。母亲听了,冲我摆摆手说:“莫怪建成,伢儿,妈的时候到了。”说完后竟似要睡觉一般,眯缝着眼耷拉着脑袋。
我让建哥抱母亲回屋睡,母亲没有抬头睁眼,伸手缓缓地摆了摆,说:“让我坐在这儿。”母亲就这样坐在寒风一阵阵吹来的大门口,好似要等候谁归家来。我关闭了门窗,切断所有外屋的寒凉,亮了屋内的灯,又把炭火弄得旺一些,让建哥抱母亲回屋躺下。母亲没有再坚持,半靠着被褥舒展了脸庞,有了安然的神情。我和建哥进进出出跟她说话,吃吃喝喝热热乎乎地照应着,母亲竟然睡着了,还有了鼾声。我鼻子一酸,母亲真的衰老了。
腊月寒天,母亲不时地要我和建哥送她去云踪屿住一住。我和建哥买了御寒的衣被和用具,每每与母亲更换时,母亲带着暖暖的笑意儿由我们侍弄,不出声地抿着嘴笑。
一天,母亲又要来屿上,我和建成哥送她过来后,她便叫我们回去,她要独个儿静坐一阵。我们在离小屿不远的小船上望向她,冬日午后的阳光稀薄而晃悠地照在屿边的几株枯芦苇上,母亲在一侧如一株矮树丛长在那里,她勾着头打盹,嘴不时噜一下,似含着一口的梦话欲说又留,漾漾的水波轻轻地抚着屿石,怕惊着母亲的沉沉酣梦,我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一下子这般地苍老。
夜里,母亲不回家,我和建哥只得陪她在屿上住。母亲这晚精神气特旺,话儿也多了些,她说她这一生过得真好,尤其是在有豪儿哥之后又添了我和建哥这对儿女。说着,她伸出双手,分别握住我和细骚儿的手,她有点乐呵呵地说:“我还能捉住你们俩个呢!”说过把我和建哥的手叠在一起,她抬眼看着建哥说:“妹妹今生就交给你照顾,你不许丢下她哦。”母亲说话,亮着眼盯着建哥。建哥隐含着眼泪不说话,冲母亲重重地点头。
母亲又扭头看着我:“有什么心事儿跟哥说,莫隔着肚皮猜心思,哥是个老实人,凡事儿你说明白些,你轻的重的话儿他都承得住。”
母亲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我和细骚儿,象极了爷曾经的神情。我的心一抖一抖的,母亲已有了要陪爷的意象,我嘤嘤地哭,母亲笑着说我成了小孩儿,建哥在一旁红着眼看着我和母亲,不出声。
夜半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片金色的光亮中走来了爷,爷的旁边跃动着紧紧相随的两只小小红毛狗儿,我在画外,看到母亲笑盈盈地走向爷,他们含笑相逢,然后各自抱起一只小红毛狗儿背离我,慢慢地化入渐渐耀目的光亮中,慢慢地几乎是看不到他们了,我正焦急万分,建哥急急地推醒我说:“云儿,妈——怕是要走了!”
母亲最后睁开眼,看了她跟前的一对儿女,流泪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和建哥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可她最终还是走了,随爷去了。
这天夜里,远在北京的三爸爸竟然也离世了,当细骚儿电话通知豪儿哥母亲去世时知道了这一消息,豪儿哥自然是赶不回来,我和细骚儿发送了母亲。三爸爸的骨灰留在了北京,陪伴着三妈妈,愿他们二老在另一个世界不再生嫌隙,能幸福美好地生活。
我的母亲走了,走到爷的身旁,两座坟墓并排而立,象两扇洞门,洞后是上通天下入地的深广幽遂大道,只是不知爷和母亲行在哪一条,我们日后是否能追寻得到他们我不得而知,只祈愿母亲能追上爷,他们能相搀相扶走上另一番永不离弃的路途。
豪儿哥和浦云是在母亲头七那天赶回白莲浦,正是大年三十。
头夜下过一场小雪,次日浅浅地露出凉淡的阳光来,把河川山路上那一抹抹的雪痕映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透着迎逢新年的暖意儿。我们兄妹四人路过浦上,顺着小道来到母亲和爷的坟前供祭,并排的两座坟荧一新一旧安稳的坐着,这几天俩老定然相互转达了离别后的尘事。此时的爷和母亲如若能感知到我们的到来,应有着满心足意的安然。而我心里,真的感觉母亲与爷已重聚,所以并不悲伤。
一些小山腰上四散着祭奠的人们,座座山坟给活在的人传送着隔世的温暖,活着的人因此有源可寻,有念可执,祭奠时已不必忧伤与哀戚,生命来向归程便是这样的运行,一代一代如此传承,不忍离去不忍归来,在人世的日子我们必得相亲相爱,相互依恋相互温暖。
我们闲话了一阵往事,沿着蜿蜒的土路向山里去,大家都想去看看白莲浦,再去探望一次云踪屿。
冬季的水库瘦了许多,云踪屿也就显得壮实了些。四围进进出出的山林似乎已睡着,山中静谧得连飞鸟也不见一只。水面透着轻寒沉静,全没了春夏的碧波曳浪,如同暮年的人生光景,混浊的眼中全然是世事洞明的豁达与开怀。我们带着他乡的尘埃来到,似乎捅动了这群山这水域,我的双目早已潮湿:我来了,你们都好吗?
我的兄妹们同我一样,目祭这里的一切过往,爱在我们心底相互传达相互渗透。建哥以自居老家为主人,说起白莲浦即将要得到改造,国家已准备投资在此新建水利发电站,开年就动工。继而又说起自己新的规划,正说着,他的手机响起,原来是他妈妈请我们兄妹几人一起去她家吃团年饭,建哥嗯啊地说着,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放在耳边,我还来不及叫喊她一声,她用唏嚷声说:“云儿,回来过年吧,你们都过来,这里还有个妈妈等你们回家过年!”
泪一下子冲出我的眼帘,其他几位兄妹一一接过电话听取,大家幽咽地“嗯”了一声,说不出一句话来,都顺着羊肠小道向着阳光渐次下山的浦西走去,建哥的车正停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