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影楼花里胡哨的广告牌旁穿过去。
没人对这两人多加注意。端痰盂的直奔公共厕所,晒太阳的只管眯起眼睛。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光看外面,绝想不到里面的幽深和颠簸不平。老式的三层公寓就像精密仪器上的齿轮,牢不可分地咬在一起,钻出来衣裳被单,家常的花草,根本辨不清朝向。
巷子越来越窄,她经常侧一侧身,免得被两边的墙壁擦到肩膀,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他虽没有通不过之虞,但几次踩到有尖角的石块,痛得眉头紧皱,想,这女人,不会变着法子害他吧!
后来她总算不走了,对着一扇锈迹驳杂的门,手伸进口袋摸索出一把钥匙。门一下就打开了,吹出寒冷刺骨的阴风,渐渐现出床和桌子的轮廓,因为不再被人使用积满尘土。
他本就不懂估算建筑的面积平方,又有女人庞大的身体,只感觉里面小得厉害。
她比他还要好奇,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除了他们进去的门,房间里还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她进去后,他也跟了过去。从水槽和黑得不成样子的抽水马桶来看应该是厕所。稍干净的那面墙上挂着镜子,照出他伸过去的半个脸。另一面墙就不行了,漆黑油腻的。靠墙还摆着个木头架子,像烧火用的,也是漆黑油腻。一只断了柄的铁锅生满铁锈丢在墙角。
这是谁的房间?他朝房顶瞥一眼,上面也是黑乎乎的。
我。这是我的房间。她说,声音有些发抖。
你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不怕吗?他脱口问。她没有回答。是他不该问这样的话吧,沉默地等着。
她拉开一把椅子,并不坐下去,摸着桌子的边沿,嘴角浮起一个隐约的微笑,说,你大概不相信,我以前很瘦。
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他别开头,不去看她叠起来的下巴,也不去看她左眼旁边的青紫。但房间太小,他几乎总要挨到她。想到里面松弛的肉,他有些厌恶,又有些骄傲。
她锁上门。依旧是她走在前面,他跟着,但两手抱上了一个旧纸箱子。纸箱子里面好像装的都是铁器之类的东西,比它看上去沉多了。这倒真像是工人干的活,虽然她很胖,但要抱着这样一个死沉死沉的东西走路还是有点难度。
她用遥控器开了车锁,然后打开后车盖,指挥着他把箱子放进去。当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端进去放稳,觉得车子明显地往下一沉。
里面装的什么呀,这么沉?他拍拍手,站到一边。
都是以前用过的东西。
她的语气冷冷的。如果此时,她付给他一百元钱,他们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没提付钱的事,他也没有多问。一直到她坐进汽车,把车发动起来,他还是站在那里。如果她一踩油门走了,他可能也就是站在那里。但是,汽车启动了一会并没有开走,听她不耐烦地说,上来呀,才想到也许她还需要他把那个沉得要死的东西再搬下来。
拉开车门,他坐进去,暖气让他很陶醉。沃尔沃稳稳当当穿着街巷前进,都是他熟悉的,没事的时候不知道瞎逛过多少次了。去哪里呢?他睃着窗外。不过他不想问,随便她把他带到哪儿好了。
汽车没有开进某处豪华的别墅,而是在茶楼旁停了下来。
她说她只喝白开水,问他要喝点什么。他说随便,他对哪种咖啡跟哪种咖啡的区别根本搞不清,只要可以吃,对他来说都一样。她最后招手叫人给他端来一杯摩卡,一块蛋糕,外加一盘水果。自己依旧只喝白开水,偶尔用牙签钉一块水果,也不吃,放在眼皮跟前转来转去。
她坦率得让他吃惊。
你是说,他们给你介绍的男人跑了?他小心地问。
是的。跑了。认识快两年了。说好结婚的。房子也买下了。一声不吭就跑掉了。
这样啊。
他们也没办法。登记的资料都是假的。
他点点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好多人在那儿留的都是假的,谁愿意留真的啊。
真找不着了吗?
倒也不是。
非去那地方不可?
那些男人,我碰到的那些像样点的男人都是有家室的。我四十五了。四十五的女人,还有多少时间好等。这种年龄的人,该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了。事业,财产,经验,这些我都有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在这些东西带来的安慰中找到了自己独身的理由,可结婚却不是别的能代替的。她自嘲地笑。
他多少有点意外,为她居然也去婚介所那种地方找男人,还是逃跑了的男人。他一向以为有了钱等于有了一切的。她的笑声让他难受,也给了他探查的勇气,——透过她多肉的脸,分辨被他忽略的真相。然后,好像可以了,他说,其实你看上去很年轻,一点不像四十五岁。
她又笑了,脸偏向幽暗的地方,说,他也那么说。我不太相信他登记的资料。我教过历史,是中学的历史老师。你相信历史吗?
他摇着头笑,这个话题对他有点深奥。
历史的虚伪和人的虚伪一样。它本身没有可以指责的东西。我一向更相信直觉,我总忘记为此吃过的苦头。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儿童公园门口。时间快到了我才过去。当时他斜靠着花坛的铁栅栏,一动不动看着一个喷水池,身上落着太阳光,很帅。介绍完自己,他笑着说,你不像。我问他不像什么。他当时没回答,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真是少有的高兴。
光线透过玻璃窗,变成浅褐色的晶体把她包起来。她如同晶体中一只受难的野兽,枕着自己的手。
他慢慢体会到,她的情绪跟他一样坏,甚至比他还要坏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