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应该说一说自己了。
他读书不太好。不是一般的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他对读书没有兴趣,不是一般的没有兴趣,而是很没有兴趣。他这样解释的时候,脸上浮起一层羞赧之色。他是自愿入伍的。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入伍,期望部队生活能给他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以去除他不善言辞遇事懵懂的毛病。于是,开始是卡车,再是火车,最后是轮船,把他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经过两个多月高强度训练,他被安排到养猪场养猪。
如果不是舅舅,他想自己会在养猪场度过他全部的部队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克服了气味,和猪相处比跟人相处容易得多,饲料投放充足以后,猪不会对人有任何意见。他始终不知道舅舅用的什么办法,他在团部办公室占了个位子,一直呆到退伍。
这个不是亲舅舅的舅舅,为他当班长的事上过一次小岛。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好,推辞了。舅舅显见生气了,后来再没肯为他的事操心。
他去人才市场招聘,只在裤袋里塞了张退伍证和身份证。他没别的证书,也没想过别的什么证书。也没准备简历。人多的地方挤不进,就专往人比较少的摊位去。有那么一家条件还低,负责招聘的是个小姑娘。他老也听不清楚,一头雾水的等人家重复提过的问题。同样,他说的她也听不清,光知道拿眼睛瞪他。他在人市场的全部经历就是在这个小姑娘后来的讥笑中讪讪而逃。
总有一些人把看似铁定的工作从他手里抢走。他母亲,从印花厂退休的女工,也老是在枉费心机,她找的一些人没有一次不输给另一些人。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他依旧没有工作。
不要太着急,总有办法可想的。你叫什么?她比方才轻松了些,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余正阳。
他在她翻出来的一个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检视时发现写得稍显疏松,又仔细添了几笔。
他说自己要求不高,只要是能干得下去的都行。说完谦卑地笑了笑,不仅自己松了口气,感觉到在家烧晚饭的母亲也同时松了口气。他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感谢的话,又觉得这样不足以报答。他还在犹豫,她站起来,爽快地说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不过需要几天时间联系。他表示能理解。居然不是,——原以为她也跟碰到过的一些人那样,随手举个例子,证明这世上的事没有一件不出于人,再由此推断只有不肯吃苦的人,没有做不成的事。早干嘛不去努力了?
目送灰色沃尔沃倒车,前进,转弯,消失在车流之中。
他有点头晕目眩,想到他忘记了她应该付给他搬纸箱子的钱。
不过,他记住了车牌号。他可不能让她就这么逃掉,跟那个说好和她结婚却不见了的男人一样逃掉。
叉着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他依旧懵懂的头脑慢慢浮上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他的运气真的来了。运气,人一生多么重要的东西,终于肯光顾他了。当然,没人知道这点。四顾左右,尽是挤挤挨挨的路人,他总是唉声叹气喜欢到处跟人诉苦的母亲,继而,总是饭碗一丢就跑得不知去向的父亲,也在这些放松的面孔中出现了。
他能跟他们讲什么呢?他们准会笑话他做梦的。
反正他习惯二十四小时挂在Q上。
他父亲投资的糖果厂倒闭后,家里的收入就只是印花厂发给母亲的退休工资。他用一个月不好好吃饭,迫使母亲拿出从一日三餐里扣出的积蓄,买了一台联想机。他可以不出门,但不可以不上网。生活中的朋友他只有一个。他们是邻居,又是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同学。他过着井然有序的部队生活时,他那朋友在外地读大学。只有假期朋友回家才能见一面,也是匆忙的。网络更容易让他交到朋友,也总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死气沉沉,变得生动活泛。不过,他还有一个秘密。他想找女朋友。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拖一个人认识吧?怎么母亲就搞不懂呢?吃完晚饭,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名字叫特雷西的网友。
他的第一个恋爱就是在Q上发生的。
他叫她晶晶。给她讲部队生活,讲怎样打背包,怎样在紧急集合的哨声里狼狈地起身,打靶怎样十发十中。想起打了光头的同伴,仍和以前一样乐不可支。只有移出屏幕的目光不小心碰到破了一半的窗帘,才灰心地想到自己的现状。
现实,我怕现实。他忧郁地说。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不怕的。我来安排。对方打字的速度快得让人害怕。
很快,他们见了一面。后来,也是很快的,他进了她上班的公司。他所在的推广部和她的财务部只隔着一堵墙。当时没想到,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怕地缩短了。开头几天,两个人喜不自胜,同进同出,每天构思出两到三个不同的生活计划。事实证明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他每天让她看见,他做事拖沓,只会唯唯诺诺的本性她自然也看见了,或者另有让她失望的,难以接受的秉性。对于他,那是段魂不守舍的日子,心每日吊得沉沉的,仅有的清醒是,他干得并不好,一直到结清工资,没有推广出去一件产品。
一个中午,他手机上出现了一条短信,字只有五个:我们分手吧。没几天,人事部的催促也来了,甚至没耐心等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
他开始还避着麦当劳餐厅,怕想起头一次的见面。不过有一天他故意在那条街上走了三十几趟,就变得没什么了。他还是喜欢上网,喜欢跟生人在一起时的兴奋和奇遇。
接到周穆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她好像感冒了,声音有些齆塞,在电话里解释:生意上的需要,接连去了好几个地方考察,累了,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点小病,在家里养着,还没顾上他的事情。
他连连表示能体会。让新加坡澳大利亚这些地名一溜烟从耳旁划过。没有说第十天开始,他已经等不下去,不是俯卧在床,就是在街上转来转去,找工作,也找汽车。隔一阵子看一次电话,怕错过了。
没有一个人打他电话。多少可笑。全世界的人都有事干,就他没有。全世界的人都忙,就他闲着。听得见的只有时间,倒霉的时间,像一只破马桶的漏水声,不绝不息,让他心烦意乱。而他自己,简直要在这只破马桶里淹死了。
说不定她早忘了。骗子。这个臃肿丑陋的女人。
他睃来睃去的眼睛,盯着类似的粗胖女人,盯着类似的灰色沃尔沃。好几次,他嘴角浮着笑,想象已经找到她的汽车,已经在车窗上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进而把想象发挥到在所有汽车的车窗上都用狗屎涂上骗子两个大字。
他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受过风寒的声音里一下消失的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愧悔。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满不在乎,恢复了在养猪场和猪对视的平静。他就是这样满不在乎找到了西城花园周穆居住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