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开门的把他领进院子,他只看到一堆枯黄的稻草,静静地歪在椅子扶手上。然后,短暂的愣怔之后,他才发现稻草下的一丁点脸,也是枯黄的。
她突然把头发烫成了这种怪样子。他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作为问好的回报,裹在毛毯里的庞大身体动弹了一下,指点他坐到对面椅子上。椅背随便搭着一床毛毯,好像刚刚还有人用它裹着身体。想到在门口碰到的男人他突然觉得尴尬,她没有电话里那般热情也让他沮丧,很为自己这样贸然登门后悔。她果真就是他命里的福星?果真就能带给他工作?
但他总算坐下了,不自觉地摆正自己的两腿和两臂,好像面对的是负责招聘的行政助理或是人事科长。如果不是太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带着抵触的情绪,好像他们全都欠了他。就是勉强保证自己不发抖。用他母亲的话说,就是总也拿不出个样子。
坐到周穆家宽敞的花园里,故作大方地一番左顾右盼,总算捧着开门的倒给他的茶,用还算自如的语气表扬了整个别墅区的空气,——真像刚刚剥开的青豆荚,有一种新鲜的绿气。
啊,真好,多好的太阳。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那么长的夜,没有尽头似的,漆黑漆黑。看见它我才知道自己活着,不是死了。周穆说,在毛毯底下翻了个身。
是啊,真好。他直愣愣地仰起脸,又躲闪不及似的低头,仿佛被金光烫着了。训练那会,整日暴晒自己的太阳,只不过几年功夫,远得像一小片毒辣的影子。说真的,他简直忘了太阳这东西,倒是死这个字唤起他内心的惧怕:等不及工作就死了。
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奇怪,有些人干嘛那么怕,既然人人都必须死。正是这样,你想,眼前这个太阳随时可能看不见,生命随时可能“嘣”的一声断掉,掉进永远没有太阳的地方,难道人不应该活得更有意义一点?
想到她做过中学老师,他对她的话没有感到什么突兀。
可我不知道我的意义在哪里。他把目光投向围墙外,那里也蒙照着一层白花花的阳光。不知不觉又想起他的老问题,我能干些什么?
有多少人重视历史?有一阵,真觉得自己跟历史一样不受欢迎。年轻时不懂,人嘛,有的天生开窍晚,我后来倒还想开了,别人锣鼓喧天就锣鼓喧天,自己当好历史老师也不错。
他吹开浮沫,喝了口茶,问,你怎么离开学校的?
我那时的确生了病。这儿,她点点前额。那是种心理上的毛病,老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不过根本不像辞职信上写的那么严重。手续是我丈夫办的。你想得到吗,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错两次。我快和他结婚了,才知道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我家里不同意我一结婚就当人家孩子的后妈,这件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我承认我有虚荣心,他长得英俊,在机关做政工,举止文雅,很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没生自己的孩子,一直带着他儿子,家务有保姆帮着,不太累。我没有的是自由。他不喜欢我出去,要出去也得跟他一起,去见一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他没一样喜欢。我知道他想的是绝对的服从,而我偏不肯。我在家休息没多久,他自作主张替我把工作辞了。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冷的,几分钟前太阳给她的热度好像完全消失了,只在她身上留下晒出来的几个大洞。
他试着安慰她说,那个老师,反正你也不喜欢当啊。
是啊,我想,辞就辞了吧。我在家呆了将近十年,是足不出户的呆法,我太害怕了,不愿意出去一次回来跟他争吵一次。唯一可见的是他儿子的大。他去北京上学前对我说,妈妈你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不说,我自己也知道再也不能这么呆下去了。
所以你离了婚,自己跑出来开公司了?
你以为这么简单?再说,他还需要我呢,好撑着他家庭美满的样子。不是看我吃到这份上,到今天大概还离不掉。我受够了。宁可住黑屋子。这儿,她点着眼睛旁边的青紫,说,他揪着我使劲往地上撞,我爬出去打报警电话,丢尽了他的面子,我们这才算真完了。
那你还敢结婚?他惊奇地问。
这不一样。她仰起头,看着树梢上的几片叶子,剧烈的金光让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在思索不一样的地方。突然一掀毯子,用让他吃惊的速度跳下椅子进屋了。再回来,头发已经梳整齐,人也清俊了好多。
开门的端来奶壶,一碟切片面包,几颗颜色大小各异的药片。
他解释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一口接着一口喝下滚烫的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唯唯诺诺,听着她歇斯底里般的申述。
我出来办公司已经三十九岁了。三十九岁。很少有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认命的。我只是知道,再不出来,我就死了。活活憋死了。我又不比别人笨,为什么不?除了你自己,谁阻止得了你?只要我愿意,没有搞不定的。看准那些软蛋,拣出来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们都爱面子,一般不会让你下不来台。我碰到过骗子,但也有人信得过我,和我建立了长期关系。刚开始,我只有两台机器,现在我有了二十五台机器。我的订单很多,美国,加拿大,可我最想的还是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直到出了西城花园,他耳朵里依旧响着一团往外突突乱冒的声音。几次想打断,又觉得不妥放弃了。工作的事她只字不提,好像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了。可能他根本会错了意,她叫他来,就是要他听她说话的。她只是想说话。就是想说说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