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从耻骨上的某一点开始,不放射、不割裂、也不是扭曲,但,比这些总和更甚。血仿佛全部凝结成了冰,堵在出口,不通之痛。痛得恶心、冷汗淋漓、天昏地暗、气若游丝。平卧、俯卧、蜷曲、直立,摁压,怎么折腾也没有办法帮那些可以孕育生命的宫血找到发泄的缺口。除非以另一种痛苦替代,比如一把锋利的剪刀从那一点穿过,直接剪开一个缺口,这个念头在我每一次的经验中反复出现。因为一百度的滚烫的热水袋压上去需要等待,等待柔嫩的皮肤表面在高温中的溶化,等待热量穿越子宫壁,到达冰血,等待它在两三个小时以后,突然泄洪。感谢上帝,这是我在那一刹那所想说和所能说的唯一的一句话,用我仅剩下的能量。我知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这样必定经过死去活来才进入下一个轮回,但是我贪恋泄洪后的那一刹那的感觉,我无法形容。我常常因此而放弃可行的办法,比如三郎说的喝生姜茶。
三郎喜欢亲我小腹上烫伤的皮肤,它们发红或者青紫,等到快要愈合的时候,下一轮可能即将开始。三郎喜欢停留在那些地方,尤其是那一点,我能感觉到他的迷恋,他的抚摸和亲吻常常长久地盘旋在那一点,然后开始用力,向下……-。
之前我体面的男朋友说因为这些不雅的伤痕而让他兴致大减,他喜欢光洁如玉的紧致的腹部皮肤。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听说中医有比较好的办法。他说。
有什么办法?人家说生了孩子以后就好了。我说。
未必,还有人说这个会影响以后的生育,我还听说痛经者生女孩的比率远远大于男孩。他说。
什么理论?
好像是这个会导致Y染色体不活跃,从而使得X染色体竞争能力相对较强。
我喜欢女孩。
可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希望有一个孙子。
哈,他们都是高知还那么重男轻女?
我也觉得男孩好,看看你就知道,女孩子麻烦事情太多。
不痛经就能生男孩了吗?谁能保证?
我能保证,亲爱的。我们减少不利因素,再找些增加生男孩的有利条件。
我那时候是多么爱他,他说什么我信什么。为了他将来的传种接代,我去看中医、熬中药,的确是没有那么地剧痛,然而沉重的不适的感觉,深深浅浅地出现在我的整个经期。我更不喜欢那种拖泥带水的感觉,可是,我的腹部变得美丽而光洁了。我不担心他用聚能的电筒反射皮下的蓝色血管和红色血液了,那需要皮肤本身具有透明感和充足的弹性。他似乎喜欢这种游戏胜过喜欢爱抚和做爱本身。所以,我一直以为,男女之间原本就是互相迁就的。如果你爱他,你总要牺牲点快乐。那么爱呢?爱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至今还是懵懂。
痛,起来了!
我才25岁,在我将那些寻找出路的宫血凝聚成一个小生命之前,这样的痛和快感将跟随着我。会有多久?最多十年?那么在那之后呢?
我曾经在十五岁的时候遥想过三十岁。总的来说我是一个晚熟的女孩。杜拉斯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像五十岁那样看透男人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却因为笔盒里一首没有署名的爱情诗而终日心神不安。似乎,在苍蝇之前,我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我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不停地转学,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我无法加入那些窃窃私语的小团体,她们对我抱着戒备,我独来独往于上学的小路上,常常因为身后一帮男孩的哄叫而胆战心惊。他们叫我月亮,一个没有恶意的词因为我的怀疑而变得模糊不清。三十岁的女人?我以为那是个了无生趣的年龄,一切都开始枯萎了。而现在,我正在向枯萎飞奔,被我永远地抛在身后的日子并没有像我十五岁时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相反,它们一直懵懵懂懂。我不满意过去的那些日子,所以并不怀念。
痛!没有深浅地向下按压,手指几乎要穿透腹部,血还是找不到出口。
六岁的时候,我指着卫生间里血污的草纸问母亲。母亲说那是从屁屁里出来的。会死吗?我六岁的时候死过太公、死过一只猫咪,还死过一条金鱼,我已经知道,死就是永远不再见了。流血的妈妈会死吗?妈妈不能像太公、像猫咪、像金鱼一样不回来。
不会死。
疼吗?流血总是疼的吧?
不疼。
记忆中妈妈的回答简短而心不在焉。一直到又一个六年之后,我坐在马桶上放声大哭,不肯起来。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接下来的两个六年,我一直在寻找伤心的理由。可能,是因为母亲说谎了,整个地说谎了。其实疼,而且每一次的流淌难道不是一步步走向死亡吗?十二岁的时候我当然想不到这些。那么,我为什么号啕大哭?
人常常会犯傻,比如爱恨情仇,可能都不过就是因为那么小小的一个偶然,必然是无数的偶然被注意和放大的结果。可是,偶然的后面是什么?
手机一遍遍响起,但我越来越听不清了,疼痛终于夺去了我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