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是我的妈妈将我拉回来的。她不停地拨打手机,铃声在梦里变成了背景音乐。我的手机铃声是《endless love》(无尽的爱),一首我相当喜欢的经典音乐,在梦里却鬼哭狼嚎。我惊醒后窗外已经阳光灿烂,但是我的脑子还在日出之前,当我勉强睁开双眼的时候,疼痛已经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我身下贵妃椅的乳白色纯棉布套,已经呈暗红色,而且硬挺,贵妃椅下面的靠在一起的一双拖鞋被血粘在了一起。鞋的左边,因为地砖的粗糙而使得原本流动的血聚集成了一个红梅状的图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血没有继续流下去,它们在某个点就那么自动地停止了么?
我使劲地欠起身子,摸索到桌上的巧克力。苦苦的甜味从我的舌尖弥漫开去……-,当整整一盒巧克力中最后一颗被我送到嘴里的时候,我听到了苍蝇的声音。
苍蝇喜欢血腥!就像三郎喜欢积血成冰的我。
这时候我想念三郎。
我不能老这样躺着,十二颗巧克力的能量托住我摇摇晃晃的身体转向阳台。我拉开窗帘,没错,是一棵榆树。那么,我做了个樱桃梦。
我的手机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endless love》。
你在哪里?怎么一直没反应?
我的母亲,她总是将手机当成我,将我当成手机。她甚至指着手机对我说:它比你听话。她说的时候,有些伤感,有些怀旧。她不大喜欢我长大,她说起两年前的我,也还算听话的。她常常觉得她掌握的那些道理是千年不变的,是可以驾驭我的。而我,似乎近两年来执拗地和她以及她的道理背道而行,她有些担心。
我在家,刚醒。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对着镜子,站起来了好像反不像躺着时那么软弱。我的眼睛有些浮肿,浮肿在我的疼痛消失以后开始,一直到经期结束。我不明白它出现的理由,三郎说是由于肾脏生理性代谢功能减弱,而导致的水钠潴留。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现象反而会越来越好,因为整个代谢机能本身的减弱。
我痴迷于三郎讲这些我不懂的道理时的神情:客观、专业、不容置疑。和他对情感的拖泥带水判若两人。
电话一直在响你都听不到?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的母亲她总是这样,她想不通的事情或者她认为不合情理的话全都不能容忍。她现在以为我在说谎,她的语气带有明显的愤怒。
妈妈,我睡着了,我做了好多梦,我以为是梦里的铃声。我像小时候一样解释,我已经越来越不想惹她生气,并不是因为她年龄越来越大。对我的母亲来说,年龄算不了什么,年龄只会成为她的资本。
我的母亲,她一直以为她的言行是符合最普遍的道理的,因此不容违抗。我读到过的书上的母亲的描述,对我来说显得陌生。我的母亲她其实不喜欢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苦难重重这样的词。或者说,这些词只是被她当做衣服一样穿在了外面,她可能曾经经历过这些,可是,这些词并不讨她喜欢,她早就当作垃圾一样将它们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但是偶尔,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会重新拾回来一个两个。她并不喜欢它们,拾回来只是因为她正好在某个时候需要某一个证明,这些词天生是属于母亲的。甚至必要的时候,她比书上的母亲更像母亲。如果将母亲这个身份移开,她从小就与众不同,她有主见,聪明、能干,最重要的,她漂亮而且富有远见。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关于我的母亲。但可能我写不了,写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就像用一把钝刀在解牛,技艺再高,你都不可能游刃有余。
你向他道歉了吗?
谁?
你不要装疯卖傻。
妈妈,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们早就和解了?
我不作声,她是我的妈妈,尽管我知道她比我坚强,但是,我依然担心她为我担心。
你说话啊,你不会笨到放弃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吧?
是的,妈妈,我们,很好。我说。如果她一直追问下去,那么她会不假思索地用各种词语加在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怀疑我对词语的敏感来自于她的不完全遗传,她不遣词造句,张口就来但入木三分。我却常常为小说中某句话的修辞而推来敲去。
你像你的爸爸,该用脑子的时候根本没有脑子。她常常当着我父亲的面这样批评我。而我的父亲,不喜不怒,充耳不闻。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他早已经习惯了我母亲的指责和叹息,他甚至依赖她的某些所谓的道理。他不喜欢现实中的胜负但却对一切必须分出胜负的棋类兴趣盎然。现实对他来说实在麻烦,不纯粹。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现实的现实,所以他依赖她去对付另外一个现实。他想过了,如果没有他的妻子,他的现实一定比现在更加麻烦。他的妻子说得完全不错,如果他该用脑子的时候动脑子,那么,他现在肯定不是忙着摆无用的棋谱,他应该在某个不平常的办公室里指鹿为马。他当年的同学,最差的也是县级市的市长了。
你已经很久不回来了。妈妈沉默了片刻,说。
是的,妈妈。我有些忙。
我养你这么大……-
妈妈,我真的很好。我打断她,可是天知道,我情愿从来没有出生过。我发誓,将来我的孩子,我要告诉他,我生养他是出于我的私心,我爱他是因为我想爱他,跟他没有关系,他的将来是自己的将来,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养你这么大,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担心?这一句充满母爱的肺腑之言,太重。有些话,说过了就算了,可能三四分钟就忘了;可是有些话,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包袱。不,包袱不要了还可以丢。爱,如果变成负担比任何负担都要沉重。我背了25年,我想要卸去,但是我知道,它早就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它像一个乌贼,有许多的触手,分别牢牢地吸附在我的每一个器官。
我的妈妈,她爱我,我不能让她担心。
我知道你嫌我麻烦。
没有,妈妈。
可我是为了你好。难道有不想儿女好的父母吗?
我知道的,妈妈。
不,你不知道!没有几个儿女真正了解做父母的心。也许要等你做了母亲之后。
妈妈,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你不小了。
我知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
你说什么?
我原是想说我连结婚的打算都没有,可是,她的紧张立即带动了我的紧张。
我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想到那么多。我马上改口。
人生是需要从长计议的。
你看,这就是我的妈妈。她能毫不费力地将生活上升到理论的层面,我的存在马上变得渺小和无知。
好的,我知道了妈妈。我转了个身,我打算挂电话了。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越来越不听话。你看着吧,你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她说完便先挂了电话。我甚至能听到她扔下话筒的响声。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呢?
说起来,我曾经是一个相当听话的孩子,我在她的羽翼下聆听她的经验。妈妈,这个永远跟伟大连在一起的词,起码有二十年时间,控制着我自己的思维。一切的对错好像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翻手为正、覆手为错。她灌输给我一些不容置疑的道理,这些道理可能是她从她满腹经纶却穷困潦倒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是非泾渭分明。你应该这样,这件事不可以、这是做人的道理诸如此类,于是我听话、懂事、看上去聪明伶俐。我在规矩里活,活得懵懂、幸福。我的将来原本很简单:一个好单位、一个好老公、生一个好孩子,安稳地过一生。
我的母亲的确是这样计划的,她是我的母亲,她当然希望我幸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说不!我说,不,我不想那样。
你可以不喜欢吃猪肉、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别人打断你的阅读,甚至不喜欢一个喜欢你的男人,但是,你不可以不喜欢幸福。千真万确,这句话是我的母亲跟我说的。
妈妈,我不喜欢那个男人。
那是另外一件事情,我跟你说的是你的幸福。
跟我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我用的是通常的道理,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的母亲。可是我的母亲,她长久地看着我,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跟喜欢的人结婚才是不幸。”
我震惊!
那么,我不结婚,不可以吗?
可以,如果你不需要男人。
我没有说我拒绝男人。
那不行,伤风败俗。
你看出来了,我的母亲,我根本不是对手。她太强大!她的后面有一个强大的支撑,我则孤苦伶仃。
有时候她也会告诉我,因为我的无知,而令她担心得夜夜失眠。
我怎么就拿你没有办法。她说。痛心、伤心、因爱而恨得咬牙,像极了一个失去主见的母亲。
我终于知道,我的反抗是因为我无能为力。我那么爱我的母亲,如同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