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旭拖地的时候在自家的床底下发现了一颗绿色小植物,他爬进去用电筒辨认了半天,那是一颗桃树秧子。
林海旭愣住了,愣了会儿,爬出来舀了小半杯水又爬进去,他给那颗小桃树秧子细心地浇了水。
袅袅回来的时候,林海旭正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天不空为何天空?林海旭这样问过袅袅,袅袅横了他一眼,神经病!
喂,怎么还没弄饭?又在那儿呆看什么?袅袅先将坤包扔到沙发上,然后将自己扔到沙发上。
累死了!这死人客户,从没见过这么精明的。
袅袅,你相信奇迹吗?林海旭转过身来,神情严肃。
你又怎么啦?袅袅问,袅袅每当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总是这样问。
你说,什么叫奇迹?有没有奇迹?奇迹会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周围?
你是说你的文章被录用了?袅袅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半个身子。
林海旭无声地看着袅袅。袅袅的语气让他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倒是不大看得出来,看上去倒像有意卖关子。
真的?这么说是真的?是什么?是哪篇?短篇?中篇?长篇?天哪,你快点说出来吧,急死人了。袅袅从沙发上跳起来,她抱住他,我就知道你总有这一天的。快,快,告诉我……。
林海旭甩开袅袅。
那,还会有什么奇迹?
我在我们家发现一个奇迹,你来看……林海旭往床下面摁袅袅的头。
你干什么?你到底干什么?袅袅不喜欢这么被摁着,她用劲地抬起来。
我们家的床下面,有一颗桃树苗。林海旭也只好抬起身子。
你把桃树苗放我们床下干什么?袅袅奇怪地问。
不是,是它自己长出来的。从我们的地板下面长出来的。林海旭说。
嘁,你是不是写东西神经写出毛病来了?你以为你在写小说啊?六楼的地板下面长出桃树苗?烧饭烧饭,你不饿我还饿呢。袅袅从沙发上站起来,用脚趾头勾住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先去厨房了。
林海旭,你先把米淘好,我马上来,忙得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袅袅走到了厨房,又折过身子进了旁边的卫生间。
林海旭呆在沙发旁边,袅袅不相信他。
咦,你怎么还不动?袅袅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拉裤子一边问。有饭吃也要自己动手煮熟的啊。她又加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林海旭的话冷得冒烟。
没什么意思。做饭吧,吃完了我还要再审核一下明天要签署的文件内容,还得两三个小时。
你不想做可以不做。
不做?想不做就不做?跟你一样,然后闷在家里制造一堆一堆的垃圾?袅袅忽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快了。我也不是说你写的东西没有一点用处,可是,你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不想做了,我不做了,你说我们住哪里?吃什么?
你说话啊。袅袅说。
我们离婚吧!林海旭说。
什么?你又发什么神经病?袅袅将头伸进房间里,看到林海旭躺倒在了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然后我找到房子,立即搬走。林海旭眼睛还是看着天花板。
又伤了你的自尊心了?不说了不说了,来,帮我弄饭。我淘米,你洗菜。袅袅居然不生气,她大概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是有些过分了。
林海旭不动,也不再说话。
袅袅又叫了两遍,林海旭不但没起来,反而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要睡觉了。
袅袅一个人做晚饭。
大约半小时后,袅袅过来叫林海旭吃饭,林海旭好像睡着了,无声无息。
林海旭,你起来,有屁你起来放。我最讨厌你这样不死不活的。袅袅将门很大声地打开,更大声地关上。
我怎么得罪你了?我不就说了几句气话吗?你一天到晚在家里,还要我回来做饭。你也上过班的,你不知道我这个班有多辛苦吗?做好了叫你吃,还这种死样。有本事你永远不要起来。
林海旭掀开被子,坐起来了,然后他下床,拿了刚才搁在床头柜上的电筒,钻进了床底下。
那颗桃树苗碧绿碧绿。林海旭想,要是现在袅袅也爬进来,那么今晚他一定要跟她做一次完美的爱。他们已经两个星期不做爱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性生活非常和谐,林海旭甜蜜的时候取笑袅袅的那个地方就是为他订做的,不大不小,严丝合缝。
你干什么林海旭,你不想睡床上就睡沙发上去,爬床底下去干什么,作怪,也不嫌脏。
袅袅以为他还在生气,以为他不想跟她罗嗦,以为他不愿意跟她睡一张床,他那个臭脾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完全忘了刚才林海旭跟她说床下有一颗桃树苗的事情。她打开房门,一个人先吃饭去了。
林海旭在床肚下面默默地呆了一会儿,他想要是他不辞职写小说,她会不会相信他说的桃树苗的话呢?小说是虚构的,他呢?她难道觉得他也是虚构的?她好像的确越来越不相信他了。
以前不是,以前他说什么她信什么。他常常骗她,善意的,迫不得已的,甚至恶意的,他说什么她都相信。他原来跟她倒不是当真的,但她相信他是当真的,结果就成了真的了。
她喜欢他,说实话,还是因为他文笔好。她是城里人,虽然是一般的小市民,但毕竟是城里人。他家在山坳里,他考到这个中等城市来上大学,看小说、看盗版碟片,看出灵感来,写他妈的傻逼文章,后来写到市报的副刊上去了。去参加联谊笔会认识她了。她也写,但都是无病呻吟的,不像他当时已经可以在圈子里说说话了。整个联谊会她的眼睛都在寻找他,他感觉到了,她相貌平平但一看就是城里人。他喜欢城里的女孩子,她们的眼睛里有着他喜欢的城里的气息。她不像学生,果然她不是,高中毕业以后就在一家保险公司,做得并不好。大学生又怎么啦?他有个哥们自从毕业以后就一直在某商场卖女子内衣,如今一看到女的就猜几罩杯。
人家那叫敬业!再说人家卖的是名牌胸罩。他的幽默如今在袅袅的眼里连胸罩上的标牌都不如了。
以前袅袅会捂着嘴强忍着笑说,你这个人太搞笑了。
以前他是那个本市最大排污企业的化验员,他化验排出的污染物有没有超标。他们有一套高级的仪器确保排污不会影响本市的环境,尤其污染土地和水源。刚进去的时候他以为是真的,肩上担着很重的担子,环保是市民的生命线。后来发现,他们和那些仪器一样,只要保证在这个工厂就行了。他们办公室三个人,每天的任务就是上交一份三分钟就能填好的表格,那表格里的数字随便他们填,不超过安全指标就可以了。那仪器,一直到他辞职,他连碰都没有碰过。
后来他辞职了。
“你辞职干什么?你又没事。”袅袅说。
“有事我就不辞职了。”他说。
“神经病。没事你不是正好可以写写东西?”袅袅说。
“我辞职就是为了写东西。”他说。
“你既可以上班又可以写东西,一举两得的事情。”袅袅说。
“再不辞职我连东西也不想写了。”他说。
袅袅弄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这个人逻辑本来就是混乱的。不过已经结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他比鸡狗总要好些,他会写作。他开始写小说了。
说也奇怪,他以前上班的时候,随便写写的反而常常就那么发表了;如今一门心思地写,写了三个短篇、两个中篇,一个长篇,稿件从南京到上海,从山东到河北,大都是有去无回,最好的结果是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了。后来那些稿子在同一天同时飞往东南西北,去他妈的不能一稿多投。凭什么只能别人选我,不能我选别人?当然,人家不选他,他也没有机会选人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复印得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会冒出“那个复印的小姐要是我老婆就好了”诸如此类的的想法,看官们不要弄错,不是因为色,是因为钱。要是我老婆……这个想法很丢人却又不是真的,不说也罢。后来他问小姐:你看我的业务量这么大,能不能给打个八折?以后我有更多的业务。
那个小姐看看他,说,可能不行,旁边两家小公司每个月结账都是上千也就是九折。
那么也给我九折吧?
我做不了主,等老板来帮你问问。
请问你姓什么?他问小姐。
我姓方。
过了几天,小姐很守信地告诉他,不行,老板说了,肯定不行。他开始有些怀疑小姐根本没问,糊弄他。
其实小姐蛮尽责的,他一来人家就站起来,接过优盘问几份?五份……不不,你给我打一份,然后再复印七份。小姐好像没什么好奇心,机械地做事,在复印机的噪音响起的时候除下他的优盘递给他,拿起计算机算帐,算两遍。最后清点张数,不错,告诉林海旭,收钱。
小姐是木头人,是机器,是为了混口饭吃,林海旭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要么就是他对小姐不肯给他打折有些耿耿于怀。
他知道她姓方了,还一直叫她小姐。
“小姐,”有一次他付了钱肚子里翻来覆去地算帐,怎么算怎么不对,“小姐,我的意思每份都复印四份。”
小姐没作声,全部复印好了对他说:“你点点吧。”
不错,一张都不少。既然不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是一直希望打八折或者九折的么?今天等于打了五折。
他拿起稿子就走,走出门了,拐弯了,快到家了,他站住了,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我操,太龌龊了,我他妈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以为自己很纯洁,且不能被玷污了。不就是几个钱么?何至于?他认定她弄错了,再说,小姐要是再回想起来,问他……他回转身,又去了小姐那里。
小姐正在收拾,也准备下班了。
“不急的话明天你再来吧,东西都收起来了。账也扎好了。”小姐看到他,有些意外地说。
“你的账没错?”他洋洋自得地问,他是来拾金不昧的。
“不知道。应该不会错吧。错也不会错到哪里,最多就是少收了几滴油墨钱。”小姐将抽屉上的钥匙拔下来,脱下工作服,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然后看了他一眼。
他愣住了。
“老板不在我做主,错就错了呗。”小姐套上外套,拉下头上的皮筋,不经意地甩了甩,说。
这个时候,林海旭想起来她姓方。这个有着一头褐色长发的小方不工作的时候很美丽。
小方要关门,他只好退出来。
小方关上门,一回头看他还没走,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吓你。我是想说,谢谢你给我打折。”林海旭说。
小方从口袋里掏出自行车钥匙,开了车锁,回头对林海旭说:“你下次复印中午一点左右来比较好。老板不在。”说完跨上自行车走了。
小方,对了,小方。
林海旭从床肚下钻出来,从抽屉里拿出优盘,到门口穿鞋子。
“你去哪里?”袅袅正好一口饭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走走去。”林海旭边穿鞋边说。
“一会儿饭冷了。”袅袅说。
“我不吃。”林海旭觉得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是身后那扇沉重的门关上后的余音。他下了楼梯,又回头看了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