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很多,车水马龙。林海旭望着红灯,红灯不慌不忙,还有三十秒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了。现在是春末夏初,人多会感觉压抑。林海旭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过马路?他过去找小方打印刚完成的小说,明天可以尽早寄出去,然后充满希望地等待。他过马路是有目的有希望的举动,他们过去干什么?看到是红灯,再走到下一个路口好了,过了红灯不还是要往前或者往后走。林海旭正在瞎想,突然两三个小贩模样的人从他身边挤出来,在汽车与汽车的空隙中寻找机会,不一会儿已经走到马路中央了。那时候红灯显示还有两三秒的样子,其中两个人在路中央站住了,另外一个的头一直扭向左边看车,他完全没有看到右边较远处一辆车正跟疯子一样地飞过来。眼见黄灯亮起来了,那辆车不但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加速,它来势凶猛、气势汹汹,这种事情它做惯了,它是铁做的,谅那不堪一击的人也不敢用血肉之躯对抗它。然而,乡下人不懂规矩。
林海旭听到群起的尖叫声的时候,绿灯恰好亮起来。林海旭跟那个飞起来又落下去的人一样,没有看到那辆黑色宝马,当时他正在想小方可能也快要下班了,要是她已经走了,那么他就白跑一趟了;要是没有走,他就请求她跟他聊聊,现在他们俩已经很熟了,她会不会相信他家的地板下面长出一棵桃树苗呢?他正想着这些,所以被尖叫声吓了一大跳。他只看到红灯变成了绿灯,他抬脚要走,他旁边一大堆人却同时叫了起来,他吓住了,连忙收回了脚,接着听到了更加响亮的刹车声。
“撞死人了,撞死人了……”
“闯红灯的,撞死了……。”
他被人流卷起来往前,许多人又超过他,他的前面很快围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墙。他终于意识到了:出车祸了!看样子是一个过马路的人被闯红灯的车撞了。他掏出手机拨了110,他说,在珠江路中段一辆闯红灯的车撞死了人。110说,已经出警了,马上就到。
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来试图看到现场,交通很快就堵塞了。林海旭不喜欢看热闹,可他也不能穿越人墙走到对面去找小方。他站在绿灯下面,往两边看了看,选择左边的下一个路口绕过去。
复印室的门已经关了。林海旭想:今天真倒霉,干什么都不顺。后来他听到了警笛的鸣叫声由远而近,那么,他是幸运的。他不就是写了小说不能发表,发现了奇迹没人相信么?他起码还活着。
可是,活着又怎样?有些人死了,可他还活着;而有些活着,可他已经死了……林海旭忽然发现这首诗还没说完:有些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像那个还躺在马路上的冰冷的尸体;有些人活着,他的确活着,像他这样不想死,活得也不大好,但就是活着。
林海旭回到家已经夜里十点多钟了。他绕着护城河转了一圈,肚子有些饿了,又去大排挡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吃完后在河边坐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他想起了他的桃树秧子。于是,他就回来了。
袅袅不在家,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我去公司一趟,可能回来晚一些。饭菜都在锅里,你自己热热吃。下次出去记得带手机,要不我联系不到你会担心的。袅袅。
林海旭扫了一眼那张纸条,没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在纸条上。换了鞋,他先去卧室,爬到床下面,他的桃秧子好像长高了一点,他对着它说了一会儿话,给它起了个名字:夭夭。然后他爬出来,去书房了。他打开电脑,点开我的文档,那里面有他所有的文字:小说,散文,随笔,甚至杂文。他将它们分为:已发表、需修改、未完成、等待中四个文件夹。现在需修改和未完成两个文件夹是空的。已发表里是以前的一些散文和小小说,近一年没有任何添加。而等待中却越来越多。昨晚,他又加进去了一个底层叙事的短篇,写一个洗脚妹身上的偶发事件导致肮脏人性的暴露。
实际上林海旭是个形而上的人,善于思考,这样的题材他不合适,他写得很辛苦、很累、也很不舒畅。但这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发表,他发现如今大大小小的那些他无比仰慕的期刊杂志都热衷于这类题材。他相信自己不是文笔差,而是没有顺应潮流。逆流而上太困难了。他最近这段时间常常反省,反省他好好个学化学的怎么被文学陷害的?文学像个势利的婊子,勾引了他,等他狂热地为之献身的时候又抛弃了他。可是,他还是爱她。虽然偶尔也怀疑她的纯洁性,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起码文学这个词本身是再纯洁不过的。怪只怪他是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他又想,也许正是文学的高贵和圣洁,才使得他对她仰慕不已。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了。
今天本来是他应该休息的日子,他不是大作家,但也有大作家的那些感觉:比如当一篇小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也被掏空了。那时候是不可能再有写什么的欲望的。起码要无所事事一个礼拜,一直到感觉无聊了,或者感觉要做些什么了。可是,今天,现在,他感觉他想写点什么了。他坐在护城河边的时候就已经想要动笔了,他坐在那块冰凉的石块上有了一个简单的构思:他要写写夭夭。写它慢慢长大,写它开花,写它相思,写它坚强地冲破一切阻力,一直到桃之夭夭。对。他在新打开的文档上迅速地打上了新小说的名字《桃之夭夭》。
这时候,门响了。袅袅回来了。袅袅直接走进了书房。
你去哪儿了?袅袅问。
转转,哪儿也没去。他说。
刚才马路上撞死一个人,你看到了?袅袅问。
看到了,我正好要过马路。
你看到了就回来啊。听人那么一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袅袅说了一半,怕不吉利住口了。
你怎么没吃饭?她换了个话题。
我在外面吃过了。他说。
家里有饭你去外面吃,钱多啊?她明显地不满起来。
我饿了,在大排挡吃了碗鸭血粉丝汤。他说。
我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情。袅袅沉默了一会儿,说。
林海旭本来想说没空,可是他发现他刚才泉涌一般的思绪这会儿好像堵住了。暂时不知道从何下手,怎么切入。他回头看了一眼袅袅,挺严肃的样子。她想说什么?他有些好奇。
哦,你说吧。他说。
你关了电脑,我要认真地跟你谈谈这件事情。
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关了电脑。
袅袅去厨房泡来一杯茶,放在林海旭的面前。
你想说什么?离婚的事情?林海旭漫不经心地问。
神经病!你以为婚那么好离?我觉得你最近太辛苦了。袅袅说。
你是说我写小说?没什么,我喜欢写,不觉得辛苦。
如果有了回报当然就不会感到辛苦,可是……。
我不是才写了一年吗?要是这么容易,满世界的人都去写小说了。
不是啊,你不同,你是有才华的。我觉得你现在在浪费你自己的才华。袅袅说。
我浪费才华?我有什么才华?
你是名牌大学正宗的本科毕业生,你的专业现在不要太吃香,随便找找都能找到年薪五万以上的工作。袅袅说。
你的意思我应该去找个工作?为那些老板打工?
打工?现在什么工作不是打工?要不你去考公务员,公务员不是打工,是主人,但竞争激烈,要有本事,也要有门路。我们没有,我们要实在些。袅袅说。
我最不想做公务员。
你想干什么?
写小说。
我弄不清楚了,这小说有什么写头?一年下来了,你算算光是复印和邮费就花了多少钱?退一步说,就算你发表了一个短篇,不,中篇,你发表了一个中篇,那又怎么样呢?稿费多少?一千字最好80元吧,一个中篇三万字,2400元。还要所得税什么七扣八扣的,拿到手最多2000元。一个月你最多也就是写一个中篇吧?你想想,你干什么工作一个月挣不到2000元?况且你能保证每个月都有2000元稿费?你好好地找一个像以前那样的工作,不大忙,空余时间写写散文,多好。
我写小说并不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名?你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写小说,发表过上百万字的如今默默无闻的还多的是。你做什么梦?
不管你怎么说,我肯定不会放弃的。你要是觉得我没什么用,我们离婚好了。
林海旭,你开口闭口离婚,好像我除了你活不了了。你想清楚了,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要是实在想离婚,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你。
袅袅的苦口婆心没有换来一点效果,她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气呼呼地离开了书房。
林海旭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打开了电脑。刚才发呆的时候,袅袅的形象比她在他眼前更清晰,让他想到了小说的切入点。
从两个价值观完全不同的夫妻吵架开始。
他写了一会儿,发现都是对话。
那么,就编一个剧本吧,像《秃头歌女》那样的剧本。当然,他不可能再写一个《秃头歌女》,但他可以写《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