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下午三点钟,刘志鸿夹着一支看上去很高级的干红,从实验室早早地出来了。
这支干红是刚刚从法国交流回来的林教授带给他的。林教授年纪比他还要年轻七八岁,科研搞得好,教学也不错,还是化学系大老板赵主任的嫡传弟子,为人处事更是十分地到位。平常大家在系里,各忙各的,除了嫡系相传的,其他的关系都谈不上特别地好或者坏,见到面点点头,打个招呼,下班啦?下班了。忙吧?还好!就过去了。所谓嫡系相传,也就是弟子毕业后被导师留下来的,一脉相传,老师对弟子很关爱,弟子对老师也很敬爱,留校的弟子大都是比较优秀的,自然也就壮大了老师的研究队伍和势力;而弟子呢,有导师罩着,会少不少人际上的麻烦,学术上的机会也很多。像今天这样,林教授特意给刘志鸿这样的非嫡系送一瓶法国葡萄酒的不大多见。刘志鸿不是这个大学出来的,哪边的人都不是,相对来说比较势单力薄;也有好处,而且他又不争什么,哪一派都不将他放在案板上了。他自己因此不大看得到当中的刀光剑影。
刚才,林教授将这瓶酒搁在刘志鸿的桌上,很累的样子对刘志鸿说:“整天在外面跑,也跑不出个名堂来。不像刘教授你,淡泊名利,活得也不累,”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转动着酒瓶,“都说法国的葡萄酒好,我就在海关允许的范围内带了几瓶回来。不可能每个老师都有了。刘老师要是喝了觉得好,再去我那里拿一瓶,只能再给你一瓶了,我给你留着,不给人家。”
刘志鸿一下子就受宠若惊了:“不敢当不敢当,法国葡萄酒啊?”他小心地拿起来,看上面的商标,看了半天,他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英语这么差了?林教授也不则声,等刘志鸿看完了,才说:“都是法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你看,到法国客座了一年,还是一句法语不会。幸好可以用英语交流。”
“噢,我说呢,怎么没一个字我认识。”刘志鸿说,口气不大自信。林教授也没说什么,刘副教授因为英语吃了不少亏。这一点全系都知道,自然林教授也不会不知道,多少年的同事了。
他们坐着又聊了会儿,林教授说到了去年一年在法国的事情。
“一年,真他妈的比一辈子还长,一个人也不认识,一句话也听不懂。教室、图书馆、宿舍,除了这三个地方,我哪儿也不敢去。万一走岔路了,问路都没办法问。”国骂到了教授的嘴里有了不拘小节的效果。
刘志鸿笑起来:“是啊,平时出个差开个会,时间长一些,我都会觉得有诸多不方便,巴不得早点回来。去法国,呵呵,想得出来。辛苦了,林教授。”
林教授嘴角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带着这个笑继续说:“就是,还是刘教授了解我。跟别人说说,别人还说你坐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好的机会。什么好机会?让他们试试,都是吃荤吃惯了的人,一下子荤星子都碰不到了。每次一跟老婆打电话就后悔,听得到猪叫,吃不到猪肉,那叫什么滋味?外面的肉看上去倒也诱人,但不敢吃啊。不说有病没病,人家要多少钱我都听不懂,万一吃不了兜着走麻烦就大了。”
刘志鸿笑出声来了,这个林教授,倒是直爽,实在,不像有些人有了点成绩自己都不是凡人了,眼睛尽往天上看,说话斟字酌句,没一句真的。
“下次不去了,请我去都不去了。让那些争先恐后要求进步的人去。”林教授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刘志鸿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在安慰我呢,还是在讽刺我。刘志鸿一次也没有出去过,因为英语的问题,他去哪儿都不合适。你可以不懂法语、德语一样地去法国德国,但是你如果英语不好,最多只能在国内出出差。
临走的时候,林教授说新学期咱们系又有一个博导的名额,去年就差了一点点,希望今年得到刘老师支持。刘志鸿说,这个当然,今年的博导非林教授莫属。
林教授走了,刘志鸿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林教授似乎也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再回过头来想想,也不能这么说,林教授这次的博导本来就不会有问题,说要你支持也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怎么送你一瓶酒你反而想歪了?他有必要贿赂你吗?你也不是领导。想开了,刘志鸿又觉得,林教授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刘志鸿是本市理工大学的化学系副教授,理工大学是省级的,叫什么什么省理工大学,应该说还是有点名气的。什么省,不大好说,就怕万一巧合了,有人对号入座,虽然刘志鸿不会。刘志鸿不是那种人,他从来不会为了一些个小事而斤斤计较。他属于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来不引起风波的人。专业上也过得硬,工作认真,也不跟别人争什么。
“有什么用?都五十出头了,还是个副教授。”
“这个人太迂,太老实,恐怕到退休都混不出来。”
总有那么些人,欺软怕硬,喜欢满嘴白沫地指点江山。他们只对成功人士充满了景仰,不看好勤恳、一丝不苟之类的词,对这个社会的道德堕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在路上碰到刘志鸿,也是满脸堆笑,叫他,刘教授。可是转过脸来,笑容便消失了,比变脸大师的动作还快,而且眼中还隐约看到一些轻视。其实他们未必就能算个东西,可能是校办公室的,或者是房管科的,或者是人事处一个管档案调动的,反正多少有些权力,替领导管一两颗图章的那种,甚至只不过还是本系的一个还在就读的博士研究生。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优越感,在刘志鸿面前,他们可以感觉到自身存在的价值。因为刘志鸿笑得真诚,甚至有些阿谀,有时候还会寒暄两句。
“小李,呵呵,前程似锦啊,年轻人。”
“小王,你发表的那篇文章,影响因子不小啊。我都不大看得懂。”
诸如此类,他其实也不想说,可是碰到面了,便觉得应该说些让人家高兴的。特别是近两三年来,年龄越来越大了,更不大愿意争什么是非了,脸上便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霜气。热起来了,倒反让那些以前还有些摸不透他的小人摸到了他的软肋似的,完全不那么当他一回事了。实际上小李可能刚被上司训过,小王的那篇文章不过是为了凑数好毕业。因此心情都不大好,若是别人说了,听在耳中就是讽刺了,而被刘志鸿这么一说,心理上便有些微妙的变化。是啊,我总比他要好些,我要是到了他这个年龄,混得不好也是科长了。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博士,更是膨胀起来,这个刘副教授可是一篇外国科研杂志的文章都没有,中国的那些杂志,那才叫凑数呢。我这个好歹是外国的,不管是哪个旮旯小国的,也不管有没有影响因子,总比他要好。刚才的那些自卑和烦恼转换成了安慰,而对刘志鸿,自己还没有感觉中又加了一层的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