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瑗和来济没有从长孙无忌那里得到明确的赞同,但他们准备按原计划行事。次日上朝时,君臣刚坐定,韩瑗就抱笏奏请高宗赦免褚遂良罪,他罗列了褚的功绩,陈明了众臣的心意,他讲得入情入理,十分完整。
韩瑗还没有讲完,高宗说知道了知道了,正当他要下旨赦免时,他的后背被一把折扇顶了一下,高宗立即噤了声。他回头望了武则天一眼:又出了什么事?武则天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高宗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居然凑过耳朵去。这一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高宗听完脸色显得很迷惑,但还是有气无力地下了一道旨:
贬褚遂良到更远的地方,广西桂林。
这个不近情理的圣旨使所有人惊诧不已,目瞪口呆,但圣旨已下,只能接受这个怪诞的事实。
大臣们一个一个退下殿,他们退下时不忘对韩瑗投去同情的一瞥。
最后,殿上剩下了四个人,韩瑗、来济、长孙无忌和许敬宗。
许敬宗对长孙无忌说,国舅,你没有听到退朝钟鼓吗?
我的耳朵聋了。长孙无忌说。
那么你呢?侍中。许问韩瑗。
韩瑗突然用朝笏猛猛劈自己的额头,血流出来了。长孙无忌和来济一左一右上前扶住了他。韩瑗脸色苍白眼神悲哀地对无忌呻吟道,太尉,我这样做很可笑是吗?
不。长孙无忌说,没有人见到血会觉得可笑的。
退朝后,高宗问武则天:今天是怎么啦?不是说好赦免褚遂良的吗?武则天说是呵,是准备赦免他的。高宗说那为啥呀!武则天说,不为啥,就因为这些老家伙为他伸冤。高宗说,这不正对吗?武则天说,恰恰相反,我想好了要做的事,他们也来,他们要求赦免,我就偏不赦免,偏要贬他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这不明摆着抬杠吗?高宗说。
我就这脾气。她说,这回他们吃苦头了。
你--高宗的话被她打断,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
女人多变。她说。
你说错了。高宗说,我要说,你是一头顺毛驴儿,倒着摸一下都不行,什么都要跟人反着来。
我高兴。她说。
我的皇后,这可是朝廷,不是儿戏。
我看差不多。她玩弄着发冠说。
第二天傍晚,韩瑗接到昔日太子燕王忠的请帖,请他到王府一叙。韩瑗不知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皇子找他有何事,又不敢不去。当他来到燕王府时,发觉来济也在场。这时,燕王忠走了出来,他说,侍中与中书令找我有何事?韩瑗和来济觉得奇怪:不是燕王你召我们来的吗?燕王很惊愕:我没有叫你们来。
三个人的脸色都僵硬了。
早已埋伏好的人从各处冒了出来,他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出了什么事?来济厉声问道。许敬宗说,燕王忠谋反了。燕王忠一听惊恐地大叫起来,他往后面奔跑,被兵丁拦住了。许敬宗来到燕王面前,说,燕王,你不要跑,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燕王全身发软,被人扶到椅子上坐着喘气。
韩瑗说,这是诬陷。
捆起来。许敬宗说。
谁敢动我。韩瑗大叫道,我是侍中。
现在我是侍中了。许敬宗冷冷地说,他指着周围的兵丁对韩瑗说,他们随便一个都敢动你,你犯罪了。
韩瑗感到绝望。来济在被捆绑时一直挣扎,口中发出咒骂,他咒骂的语音和内容让人听起来伤心。我不愿死在这里,我要死在战场上!
韩瑗悲哀地对来济说,中书令,这里就是战场。你还不知道吗?
韩来二人在燕王忠的视域中被押远。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呻吟道。许敬宗掏出一卷纸: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就明白。燕王忠看完纸上的内容:不!他怖地大叫起来。许敬宗恭敬地说,燕王,我们保证你的安全,你还是……听写吧。
于是燕王忠捉笔听写,许敬宗念一句,他写一句,手闪电般发抖。
我燕王忠启奏父皇,承认谋反之意,伙同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
次日上朝,韩瑗和来济是以罪犯的形式上殿的,来济大呼冤枉。众臣大惊失色。高宗说,他们谋反了,他们结交燕王忠要谋反,他们从--高宗突然摆过头问许敬宗: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许提醒他。
对了,他们从去年春天结党图谋。高宗说,他们要篡位,要夺权,他们在--他又转过去问许敬宗:在什么地方?
广西桂林。许再次提醒。
高宗不耐烦了:你去说吧,我头痛。他往龙椅上一靠:我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
许敬宗展开一卷纸,高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他声称这是起性质恶劣的反对皇上的严重事件,是早有预谋的事件,试图发动政变,他们的中心在广西桂林,以褚遂良为着,联络韩瑗、来济,结交燕王忠,拥戴燕王推翻皇上,颠覆大唐政权。许敬宗口中流出的谎言在大殿回荡,光天化日之下谎言如同雷声击打和磨砺每一个人的神经。然而,当燕王忠浑身筛糠地上殿念出了他的自供状之后,所有的人都茫然了。
高宗问长孙无忌,国舅,你有什么话?
皇上,我没有话说。无忌答道。
于是高宗颁布圣旨:许敬宗官升侍中,韩瑗流配琼崖,来济流配百越。燕王忠年幼,软禁王府。
罢朝后,高宗忧心忡忡对武则天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进宫以来,他们一个个想害我。
那是因为我们俩一个比一个出色,让他们寝食不安。武则天说。
先帝比我更出色,为什么他啥事也没有呢?
因为我比长孙皇后出色。武则天说。
燕王忠案发后,褚遂良被贬到比广西桂林更远的地方去了,那地叫爱州,就是越南河内。那是一个到了头的地方,褚遂良的命运也到了头。褚遂良知道他的命不长了,唯一的愿望却是见高宗一面,回京安度晚年。他修了一个表,简短而动人,表中追忆当年与皇上的亲密之情,皇上在先皇灵前即位时伏于其肩痛哭的情景历历在目。遂良也在表中恨自己言语顶撞高宗,请皇上赦免他忤君之意。
有人问他,你承认自己有错吗?
我没错。褚遂良说。皇上更没错,他怎么会错呢?
那你为什么忏悔?你有什么好忏悔呢?
他是君,我是臣。褚遂良说。
表章上去,如石沉大海,一年之后,遂良在爱州病故。临终前问他还有什么交代,他重复了那句话:
他是君,我是臣。
褚遂良的噩耗传到长孙无忌耳边时已是深秋,长安已寒意袭人,落叶铺地。他和友人魏季方在花园里散步时,长孙无忌说,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死得差不多了,该轮到我了。
怎么会呢?魏委方说,你是国舅,连皇上都怕你三分。
有人不怕我。长孙无忌说,有一个女人是旷世奇才,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做。
魏季方知道他在说谁:太尉,你没任何过犯,谅也抓不到把柄,太尉是开国功臣。
长孙无忌注视着友人,一字一句的说出一句话:在我们这块地方,不是我犯了罪才被抓的,乃是我先成了犯罪的人,然后我犯罪,明白了吗?
事情的发展没有超出长孙无忌的预测,他象是为自己算好了命一样。高宗永徽四年,许敬宗终于找到了一个长孙无忌参与燕王忠案的证人--魏季方。魏是贪污被捕的,但他被逼为长孙无忌案作证。魏季方对许敬宗(现在已是中书令兼大理寺卿)和袁公瑜(大理正)说,我贪污的是钱,不是心,钱的罪算在我头上,心还是干净一点好。
他夺过刑卒的刀,自刺数刀而死。
他死了……袁公瑜喃喃地说。
不,他已经承认了。许敬宗说。
他说了什么呢?袁问。
他说,燕王忠案的叛党魁首不是褚遂良而是太尉长孙。许敬宗道,这就是事实真相。
高宗听到禀报时显得极其痛苦,他实在不愿意燕王忠案牵涉到国舅身上,也不相信他会是叛党魁首。他痛苦地对武则天说,怎么会是他呢?他对我那么好。
武则天说,皇上,那是过去,自从你登基以来,你想想看他有哪一件事情是支持你的?
高宗还是不愿相信,他派人再行调查,调查结果属实,又派人查,结果还是属实。可怜的年轻皇帝不知,整个大理寺都是许的心腹。
高宗极其痛苦,武则天说,皇上,还是相信事实的好。
高宗叹息不已,他一直不肯下诏逮捕,这个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若不是武氏在旁,他恐怕要垮了。高宗也隐隐感到自从登基以来出现的一连串怪事,大臣一个接一个反对他,一个接一个谋反,难道这些人都错了吗?现在剩下最后一个,这个他所尊敬的舅舅,如果再被剿灭,高宗感到信心垮了,前途一片黑暗。
武则天看出年轻皇帝的怀疑情绪正在扩散。她提醒高宗下了逮捕太尉的诏,但诏书尚未领去,太尉长孙已经在殿外求见了。
他来做什么。武则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