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见到高宗的第一句话就是,皇上,我来请罪。
高宗一时慌乱,竟说,你有什么罪?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但我肯定有罪。长孙无忌说,我已经是个有罪的人,我肯定犯罪。
高宗很尴尬:太尉怎么这么说话呢。
武则天一旁说,太尉先知先觉。
皇上,我是在刑场上死呢还是赐我一条白绢。长孙无忌说,或者给我一把剑也行。
高宗说太尉你何出此言,你到黔州去得了,保留官爵,地方官沿路以一品大员之礼待你。
遵旨。
还会有一个人陪你去的。武则天对长孙无忌说。
谁?皇帝问他的妻子。
燕王。
皇帝询问武氏的情景让长孙无忌感到好笑。
流配黔州的路途十分漫长,路上黄尘弥漫。太尉和燕王的车辇所到之处,地方官以礼相待,人民在田间拄锄仰望巍峨的仪仗,很少人知道在那个政治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十八岁的燕王问长孙无忌,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是黔州?
恐怕到不了那地方。
什么意思?不是说黔州吗?燕王很疑惑。
或者比那里更远。长孙无忌说,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王说,我害怕极了。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燕王。长孙无忌看着迷茫的黄沙,说,这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连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只是一台戏,闹哄哄的,现在我很累了。
闹哄哄的。燕王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假的可以变成真的,那么真的在哪里呢?
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长孙无忌笑了。
这样不是没有法统了吗?
怎么会没有法统,几千年下来法统一脉相承。长孙无忌说,法统是人定的。太尉注视着燕王,说,你要记住,是人先坏的,人坏了,法统也坏了,一切都腐烂了。
你说,武则天是个好人么?燕王问。
孩子,什么叫好人?长孙无忌反问燕王。燕王无言以对。无忌说,我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燕王说,如果她是好人,那么你是该被流放是不是?无忌看了他一眼,说,你问得很聪明,但我告诉你,也许无所谓好人坏人,或者说我们有时分不清谁好谁坏,我们只能看他做的事。燕王说,这样看来武则天是好人罗,她是一个出色的皇后。长孙无忌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们忠心耿耿维护的东西本来就该抛弃的,谁也没告诉过我女人不能当皇帝,哦!这太可怕了。什么?燕王问。无忌转过脸来问他:如果你有一天发现你终生为之奋斗的东西是错误的,你会怎么办?不知道。燕王说。无忌痛苦地对他说,我会去死!
我老了,在世之日无多。长孙无忌说,我已经看见一只鬼,在一步一步追赶我。
长孙无忌的预感在第三天变成了现实,当他们的车队接近黔州时,一个人追上了他。不过这个人不是鬼,他名叫袁公瑜。燕王忠从下榻的地方窥视到一幕奇特的情景:长孙无忌安静地坐在房中等候一个人的到来。袁公瑜进来后,会谈就在两个人之间进行。长孙无忌说,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听到了马蹄声。
看来太尉并不老,如果愿意,当朝宰相还可以当几回。
长孙无忌听出了袁公瑜话中的意味,他笑了一声说,唐三代后,有女主代有天下。
袁公瑜脸上有点变色。他掏出一份株连别人的供词,要长孙无忌签名。变天了!无忌阅后说,我才知道远不止我们几个犯罪,那么多的犯人,整个皇宫都成一座大监狱了。那你们算什么呢?狱卒?
签字吧,太尉。袁公瑜说。
如果你是聪明人,赶快把这张纸收起来。无忌注视着他:免得它变成一堆碎片。
那好,太尉。袁公瑜拿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一条白绢和一把宝剑,让他选择。长孙无忌脸色变了一下,他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是你向皇上要的东西。袁公瑜说,有什么话要捎给皇上吗?
长孙无忌摇摇头,他绝望了。他拿起白绢时,燕王忠转过了身子,不敢再看,他双手抚住胸膛,透不过气来。隔壁白绢绕梁的声音清晰入耳,后来有一种混乱的声音,椅子倒地,喉咙里浑浊的声响,挣扎。燕王忍不住转回去看,只看见太尉下半截悬空的身体在扭曲和痉挛,袁公瑜在桌上安静地磨墨。
太尉不动了,袁公瑜也磨完了墨。他捉着狼毫在供状上添了几个字,把印泥凑到太尉僵硬的拇指上,又托着死尸的手在供状上按了手印。
袁公瑜走出房间,上马走了。马队的马蹄声敲破了暮色。
燕王忠神经质地惊叫起来。
夜里,给马喂夜草的马夫看见夜色中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地朝野地里狂奔,在夜色中他如同一具活过来的尸首,凄厉的叫声在夜空中往返。
长孙无忌死得太不值了,他干嘛去死呢?我说,祖母,你真赐他死么?
你说什么话。祖母说,我又不是皇帝,怎么能赐他死呢?
我思索着无忌的命运,觉得他很悲惨,一大把年纪了,末了还要被一条白绢绞死,为什么呢。我说,长孙无忌愤世嫉俗,他觉得法统被人破坏了,一切都腐烂了,他就死了。
该死。祖母说,别相信这个老家伙,事情没那么严重。祖母说着把脸凑过来,小声地说,宫廷不过是一盘棋,跟我们下的棋一样的啦。她指了指棋盘:早一步就嬴了,退一步就被吃掉,不过是游戏一样。
你这游戏会死人的。我瞪大了眼睛。
就这一点不同。祖母笑起来了,她对我说,然而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棋子。
我犹豫不决的举着一枚棋子,楞了半天,说,我不玩这样的游戏。
对,我们不玩那样的游戏,我们下棋。祖母重新摆好棋阵,清点着子的数目。
祖母,你在宫中下了一辈子的棋吗?
是,下了一辈子的棋了。
你怎么没被将死?
祖母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我被将死了。
不。我说,他们都怕你,你骗不了我。
孩子。有些时候,人会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死。
看不见的东西?我茫然四顾:是风?
风?祖母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不,她说,风是个好东西。我喜欢风,它想怎么吹就怎么吹,就象我,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知道了。我响亮地说,因为你不讲道理,长孙无忌才怕你的。
怎么能这么讲,祖母注视着我:长孙无忌是自己找死,他跟不上潮流。临死还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我问。
祖母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问题太多了,跟燕王一样。
因为历史是复杂的。我严肃地对祖母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不能乱写么?否则后人将如何评判我这个大唐史官的功过得失呢?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呵!
祖母认真地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模样,说,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唐史官了?你是来陪我玩的,我们不过聊聊天,是吧孙子?
不是的!我急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来写通史的,不是来玩的,怎么会是来玩的呢?
好好。祖母摆摆手让我坐下。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
我不是来玩的。
这还不是一样?她说。
这怎么会是一样?我辩解道?历史不是开玩笑的。
好。祖母立刻严肃起来:我现在下旨封你为大唐史宫,正三品。说完又马上对我诡秘地一笑:奇怪了,你都写了三卷书了我才知道有个少年史官。
我笑了。我很满意。
对了,刚才说到哪儿呢?她说,我老了,记性不好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提醒她。
对了。她对我说,她象揭破一个秘密:孙子呵,大史官,也别太认真,哪有什么对错,只有输嬴。祖母指指棋盘,谁嬴了谁就是对的。
那长孙无忌惨了。我说。
他是个可怜虫。祖母说,孙子,你写了么?
你要我写他是可怜虫?我诧异地问。
对了,就这么写。祖母无所谓地笑道:长孙无忌是可怜虫!
我不高兴地说,祖母,你老是不好好地跟我说话,你老是开玩笑。
历史就是开玩笑。祖母说,孙子,我看你皱着眉头,比长孙无忌还老。
我又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
你看我能当皇帝吗?我突然说。
这还不容易,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当然,你得不怕死。
她说完嘿嘿地笑起来。
我注视着祖母的笑容,觉得她的笑声显得既轻松又沉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把一件严重的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又把一些简单的事看得过于复杂,这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吧。当我一想到她会这么开玩笑一样去治理国家,我就感到匪夷所思,而事实上,她这样做,至少有六十年了。
当我从沉思中被唤醒时,已经被祖母吃掉了一枚棋子。
你偷吃了我的一枚棋子。我注视着祖母说。
历史是一盘棋,我们不过是棋子。她说。
那现在……我恐惧地说,我不是死了吗?
幸亏,它只在棋盘上。她说。
不好玩,我不玩了。我一推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