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钝的笔几乎无法追踪祖母的思绪,她的回忆繁复和混杂,情感喜怒无常,其中还搀杂着良心苏醒的成分。在孤居上阳宫的寂寞时光里,祖母如同蜇伏的巨兽,发着一些古怪的脾气。失眠症对她的侵袭几乎使她垮了,她先是难以入睡,需要宫女用木槌轻轻敲打脚上的穴位,太监用手指轻捻她的耳轮。但这些办法都不奏效,祖母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空洞的眼睛直到天亮,每夜如此。她对一切响动极其敏感,最令她恐惧的是流水的声音,她一听到流水声,就想到小便,但排不出一滴尿来,太监和宫女忙乱一阵毫无结果,然后她有了更可怕的想象:她的血在全身肆无忌惮地窜动,使血管破裂,七窍喷出血红的雾来。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呆了,一连十天不能合眼。一轮下来,祖母瘦得走了形,体内的水分好象都被榨干了,使得皮肤起皱脱水,张力丧失,彰显出恶鬼的容貌。我的血流出来了。她恐惧的叫道,我的血已经流光了。
上阳宫用于计算时间的水仪换成沙漏,宫女倒水必须改成注水,以免弄出声响。祖母怕听水的声音,而且怕见光,光一打进她的眼睑她就流眼泪。每一天都是白天,她悲哀地叹道,黑夜到哪里去了?我总是睡不着觉,替我把窗户都堵起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就呆在黑暗中,以便思绪能更好地回到过去。我看不见她的形容,但我凭藉她从喉咙里滚出来的混浊的声音可以断定,她已梦到了深处,那是恋旧情结的表现。当我向她提及燕王时,她似乎显得错愕,她喃喃地道:他只是小孩子……但我害怕另一些人,那些功臣躲在太宗皇帝的阴影下,看着我,随时想把我吃掉。我提醒祖母那些大臣也许并无此意时,她惊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他们只是有些不满而已。祖母奇怪地笑起来,她的笑声给人一种薄冰破裂的感觉。不满?不满是一把刀,只要磨利了就能杀人。她说,他们肯定心怀鬼胎,一有机会,我就要成刀下鬼。
我觉得很不安全,到处都有人打量我。她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他们除掉,当你把你怀疑的人一个一个捉出来除掉之后,你就一无挂虑了。我听了祖母的叙述不寒而栗,她象一只多疑的狐狸,把一些并不存心反对她的人硬拉到反对她的位置上,然后在这个位置把他除掉,这样她就感到彻底安全。我突然想起长孙无忌的话:我先成了犯罪的人,然后我犯罪。
五年间,燕王忠案在子虚乌有中株连到大唐几乎所有的忠臣和功臣。太尉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等,太宗皇帝当年的开国元老尽数死在这起完全虚构的故事之中,来济贬台州刺史后,领兵战突厥,他只身冲入敌阵,敌人的枪刺穿他时,他说,大唐让我愤怒和失望,不如死在敌人手里,我不要女人赐我的三尺白绫。
高宗已经渐渐失去了权力,它象一只泥鳅滑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许敬宗、李义府和袁公瑜飞黄腾达,他们的腐败已经呼啸过市,但高宗浑然不觉,象个耳聋的人,他已经很久不知天下事了,看上去不象皇帝,只象是某个人的丈夫。但祖母不承认她有什么过错,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是我的丈夫,我理所当然要帮助他。谁要阻碍他,我就把谁除掉,其实,我不恨任何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终于平静下来,在法师的偈语声中破天荒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醒来后望着迟暮的天色问我:
今天早上的天怎么这么古怪?
这是黄昏,祖母。我答道。
高宗越来越消瘦了,沉浸在与武后的床第之欢中,他似乎整天都在做着这事,这个中年女人不知疲倦,可以在任何时候承受他。高宗象一只病鸡,他双手扶着床沿形影相吊地对武后说,我身上的力气都被你吸干了,我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了,好象整天都在做同一样事,我是皇帝,却象活在烟花巷里。
你既是我的皇上,也是我的郎君。武则天从后面揽住皇帝的腰,觉得他象一把柴禾。你能做任何事情,皇上,你是世上第一的男人。
李治觉得头晕目眩,无法集中精力想清楚一件事,他的眼神是散的,心思也是散的,一整天下来浑浑噩噩,只知道想干那种事。一天几次下来,他被榨干了,头疼欲裂,眼眶被疼痛侵袭时,眼珠子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实在是很很累了,但吃了皇后的春药,欲望又被调动起来,隆隆上升。有时他明知道再这样干下去可能会死的,但一看见武氏脱下内衣,她光洁丰腴的肩膀扑入眼帘时,他内心又鼓涨起来,再犯一回错误,直到奄奄一息滚下来说,我再也不干了,我完蛋了,我上瘾了。
李治摸着武氏丰满红润的脸庞,费解地问道,我已经快被你弄死了,你却精神还那么好,真是奇怪,你好象不花力气似的。
神采奕奕的武氏说,皇上,我这样还不好?
好……李治疲倦地说,但我快死了。
高宗有一个内心的秘密:实际上他已经对武氏的肉体太过熟悉了,到末了他实在说已经没有什么劲头了,他的起性完全靠药物为动力,后来他渐渐产生了抗药性,武氏就用动作来激发他的情欲,比如捻他的耳轮和乳头什么的,高宗象一驾破马车修修辕子又能跑了。高宗已经对武氏不感兴趣了,但他习惯了和她在生理上搭配的默契。
李治的目光在四下飘忽的时候会偶尔生动起来。这个昔日拥有三千粉黛的皇帝现在必须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异性,这使得事情更加神秘。在一次欢宴上,高宗的目光悄悄在韩国夫人身上逗留时,胸中似有拳击,一种紧张而新鲜的感觉征服了他。这是一种与药物催发的情欲不同的感觉,完全是自然的,它充满了李治。
他的眼前立即被一把张开的檀香扇遮住了,他转过头时,遭遇了武后严厉的目光。武后说,皇上,你要是嫌身上热得紧,可以用这把扇子扇一扇。
高宗接过扇,张了张了嘴,没说出话来。
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场面,谁也没吱声。高宗被一种尴尬和羞辱淹没了,他起身离了宴席,在如厕的途中,一种委屈爬上了年轻皇帝的身体,他把那把扇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他突然听到后面有声音,全身就僵硬了。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是我,皇上,不要害怕。李治回头见是韩国夫人,她从地上捡起扇子。李治说,我怕什么?韩国夫人抚摸着扇子说,这样好的扇子,扔了多可惜。高宗问你来干什么?韩国夫人说,贱妾来为皇上更衣。高宗看了看四围说,这怎么可以。韩国夫人说,皇上还说不害怕,不害怕你在看谁?
她一把将高宗抱住。
高宗愣在那里,全身硬得象一块铁。他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了:它与当年武才人来为他更衣何其相似?昔日的美妙情感顷刻间席卷了他,高宗把韩国夫人一抱,冲进一个房间,把门紧紧地闭上了。
……但后来的情形难以启齿。高宗象一条搁浅的船,怎么推也下不了水。欢宴已经解散,夜色已经垂落,李治仍然一筹莫展。韩国夫人悲哀地说,皇上,你就这么讨厌贱妾的身子么?李治忧愁地说,我喜欢你还喜欢不过来。韩国夫人更忧愁,她看见皇帝神情始终没有放松过,全身紧张,越紧张越无能为力,最后皇帝绝望地说:
我今天奇怪,做不了这事了。
皇上,你害怕什么呢?韩国夫人痛苦地看着这个男人,你不是皇帝吗?
我是皇帝。李治说,但我就是起不来,今天肯定不行了。
韩国夫人就哭,抱住高宗。高宗问你哭什么?韩国夫人说,我在哭丧,皇上,我们在偷情。
下次你还在这里等我,我要回去了。
李治起身穿衣,韩国夫人侍候他。你不象个皇帝,你象个书生。她说。
高宗回到皇后住处时,武后正在床榻上等待着他,她脸上自信的微笑是留给一个回头浪子的,她正在等待一个失败者的归来。武后用手揭开被衾,露出一个空缺,赤裸的武则天掩映其中,高宗乖乖地爬了进去,象个婴儿一样被除了衣服,登上武氏的身体后,他很快就达到高潮。
奇怪。他说道,现在怎么又可以了。
武则天露出慈母般自信的笑容,她冷冷地说,皇上,我的那把檀香扇到哪里去了?
再一奏遍。
高宗对大臣说。他已经不能视朝了,所以现在坐在上面很勉强,看底下的人一个变两个,明明在听,只听得大臣说话的声音,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是散的,变作几道,看见大臣翕动嘴巴启奏,末了,他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大臣愣在那里。
罢朝。高宗有气无力地宣布。我要睡觉。
卧室议政的奇观是在三天后出现的。高宗躺在龙榻上,让人给他推拿。先是武后,后是御医,最后换成了宫婢,就是女衣官。竟然骑在他的身上,在他身上按摩。一些重要的大臣进来看见宫女骑在皇帝身上,觉得有碍观瞻,不便议事,高宗无所谓地让他们尽管启奏。武后说,最近皇上龙体欠安,不上殿议事了,有什么大事就在这儿断案。
大家面面相觑。启奏的声音和皇帝被按摩的声音同时升起,互相交叉。大臣都看出高宗已无心理朝政了,这里在禀报河南的蝗灾,那里高宗的手已经悄悄探入按摩宫婢的怀中,游走一番。武后当场回答了大臣所有问题,下了断案,公然参政。高宗见大臣们犹豫不解的样子,就说,你们听她的好了,就按她说的办。他嘻笑着说,她比我聪明。你说是不是?高宗拍了一下宫婢的脸。
但轮到批阅奏章的时候,武则天死也不捉笔,我不是皇帝。她说,也不是肖淑妃。
高宗只好挣扎着起来,用狼毫点朱砂,颤颤巍巍地批奏章。大臣看出武后是一个头脑极其清楚的女人。
当大臣禀报灾区的农民因为饥饿吃谷种已经中毒的消息时,他们看见武则天的眼里噙着眼泪,这位皇后提高声调下令开仓赈民,并派兵士前往救灾。从皇后充满感情的脸庞和严厉的语调里,大臣看出这个女人非同凡响,她果断的语调、敏锐的判断力、充沛的情感、缜密的思维以及干政的魄力和幅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这个奏折是不是也要批了?高宗拣出一个奏章,犹豫不决地问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