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转身走了出去,让宫役备马,说她要打猎。宫里一片混乱,马队出宫后,进入一片皇家猎场,武则天驱马奔驰,追逐野兔和鹿,射出一箭又一箭,但箭箭落空。这个年近半百的女感到视界模糊,有些力不从心了。后来她盯住一只梅花鹿猛追,梅花鹿跑得飞快,她也打马疾驰,以至于后面的随从都跟不上她了。她被梅花鹿引到一个山洼,精疲力竭的梅花鹿突然站在洼地中央不走,腿在发抖,眼睛看着她。武则天说你为什么不跑,站在这里等我向你射箭吗。梅花鹿还是不动,象浇铸在那里一样。
跑呀!武后叫道,你在这里等死吗?
梅花鹿还是不动,只是望着她。她有些害怕了,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射你。她拉开弓时,梅花鹿突然四肢一软,跪下了。
武后犹豫了一下,放了手,响翎箭呼啸地飞过去,扎进鹿的心脏。它倒地抽搐的时候,鲜血一团一团地涌出来。
武则天在马上感到一阵晕眩。
飞马而来的太监通报了高宗的消息,他对武后说皇帝已经不行了,正在他叙说的时候,武后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下来。
武则天到达高宗榻前时已恢复常态,她只是受了点轻微的伤。她看见高宗的瞳孔已经在逐渐放大,嘴巴张着,似乎在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头在哆嗦,裴炎奉召入宫受遗命,但他弄不懂皇帝的意思。他问高宗,皇上,你要说什么?我在这里。
大概高宗只有听觉在最后发挥功能,他的嘴不能说话,涎水从嘴角流出来,他的眼不能转动,无法明白地发表意思。裴炎用猜测的口吻询问高宗,想弄懂他的托附,当他把太子哲叫上来时,武则天用手拨开了他们。
我知道皇上的意思。她把耳朵凑到皇帝的嘴上,然后又把自己嘴凑到皇帝的耳边,说,皇上,你放心,就按你说的做。
她站起来对众臣宣布:皇上让皇后代为摄政。
这时高宗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气绝身亡。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只有武后一个人站着,对史官说,还不快把皇上的遗命记下。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一个令人难捱的时刻。武后在她的宫中度过了痛苦的七天,她要在这七天里决定一件事,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武后的侄儿武承嗣在七天中始终陪伴着他的姑妈,盼望她作出一个有益于武姓家族的决定。皇后宫中一片奇异的死寂,除了武承嗣,任何人都无法靠武后,这个六十岁的女人象三十岁的人那样敏锐,她会运用深思熟虑来通过摆在她面前的任何一件事。她有时几乎整天躺在床上,也不说话,眼睛木呆,眼神僵直,饭量急剧减少,武承嗣劝皇后进膳,武后注视着她的侄儿说,有一件事远比吃喝更重要。
我在记录这一段历史时必须依靠祖母的配合,但祖母有意省略了这七天的经历,以至于有些判断只能通过她漏嘴的言词和心情来作凭据,用以猜测和窥视七天的秘密。我透过光洁的丝卷,好象看见了皇后宫中彻夜不灭的灯光,照亮着一个被欲望焚烧的女人的心情。这个女人为之奋斗几十年的关键时刻到来了。高宗驾崩前,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一旦皇帝消逝时,她却犹豫不决起来。这个痛苦的女人第一次失去了主见和果敢,她咒骂自己的胆怯和疑惧,但现在让她堂而皇之登上金銮殿,坐在那唯一的宝座上,她是绝对缺乏信心的。她太苦了,她想登上宝座又不敢迈腿,她想让太子哲即位又对他放心不下。她明白一个道理,这是一个两面的道理:如果她登上宝座,也许可能触犯众怒而立刻粉身碎骨,因为她是女人;同时,完全有可能她错失良机让太子哲总领大权,母亲却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皇宫是不认亲的,皇宫就是皇宫,不是家庭。
这个两面的道理只有一方是赢的,这是一场赌博。武则天认为,七天时间应该足够她思量了,七天之中,她要决定如何掷出骰子。
我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你知道吗?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没人会信。祖母注视着我的笔和丝卷:你把它写上么?我说,写上后人也不会相信。谁会相信武则天不想当皇帝呢?
不信就随它好了,你甭写甭写了,到这里来。她夺下我的笔扔在丝卷上,把我拉到大龙床旁边,她走得快了,有点吃力。她对我说,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想做什么?
皇帝。
不。她显然对我的回答很失望:你太小,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只想做一个人。
做一个人还不容易,生下来不就是个人了吗?我说。
不,生下来还不是人。她摇摇头,人是靠做出来的,要不怎么说做人做人呢?
那怎么做人呢?我感到迷惑。
你是男人,就先得象个男人,我是女人,就先得象个女人。说到这里祖母的眼神迷惘起来:我是高宗的妻子,我就得象他的妻子,他是皇帝,我不是,我不过是他的皇后,我这一生只想做好这个皇后,我巴不得他能当好这个皇帝,我爱他!
为什么你又当了皇帝呢?我问,你说的话总是对不上。
这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孩子。
你说的话跟长孙无忌说的一模一样。我说,大人说的话总是雷同。
高宗如果是个英雄,就好了。可惜他却是个诗人。
因为他是个诗人,所以当不了皇帝是吗?我问:所有的诗人都当不成皇帝是吗?
那要看什么样的诗人了。祖母说,他是个懦弱的诗人,若是他象太宗一样,今天我不会是皇帝了,我会象长孙皇后一样贤德,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是说高宗不会做皇帝,你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皇帝是吗?
一不小心?祖母听了咯咯地笑起来了:变成了皇帝?是的,我是变成皇帝的。她显然被我的话逗笑了。
你爱英雄。我突然说。
不。祖母立刻否认:我爱诗人。
我立刻指出她的隐痛:可你把高宗死前为你写的诗扔了!你不爱诗人。
我把他诗扔了?!祖母眼神刹时空洞起来,是呵,我怎么把他的诗扔了呢?
他临死时只有一个愿望,想让你看看他的诗,可你把它扔了!我大声说。
祖母颤抖起来:我真把它扔了吗?我怎么会把他的诗扔了呢?
你扔了,你都在骗我,你就是一心想当皇帝。我大声说话的放肆把在场的太监宫婢和乐师吓得魂飞魄散。他到死还爱你,依赖你,可你把他的诗扔了!
别说了!祖母激烈地说,我看见她痛苦极了。你……你这孩子,不该这么说话。
我仍不放弃,追逼着问她:
你爱高宗吗?
你说我爱不爱呢?祖母用她水盈盈的目光注视着我:除了他,我还爱过什么人呢?又还有谁让我爱呢?可是,他临死前却让我滚,他让我滚。
祖母说到这里显然悲伤起来,声音都哽咽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太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八十岁的老妪。我终于想到一句说,你要节哀。
她好象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说:一个人被他所爱的人,在临死前叫她滚,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呢?
也许他是开玩笑的。我自作聪明地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祖母道。
也许他糊涂了,他不是有病么?我说。
他是糊涂了。祖母说,要不怎么会让我滚呢?他难道不知道这一辈子只有我武媚爱过他吗?爱是不能忘记的。说到这里祖母居然饮泣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武媚”我个称呼,也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她哭,唉,一个八十老妪哭起来是让人十分难受的,我实在无法描述她哭泣的情形。我十分害怕,胆怯地走到她跟前,小声地说,你不要哭嘛。
她把我抱在怀里。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她问。
也许我们起初听见皇后宫中是安静的,安静到几近腐朽,随后就传出了器皿的破裂声,陶器、瓷器等等的爆裂所发出的一种十分刺耳的声音,六十岁的女人有力的投掷手势在窗纸上出现,她需要一种发泄来驱散抉择的愁闷和郁结。可怜的女人,从来没有人帮助她,她要孤单地作出各种各样的选择,决定自己的前途。
她对武承嗣说,你知道现在我该做什么?
武承嗣看着姑妈憔悴的脸说,皇后,你应该登基了。
武后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太露骨了吧,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的笑声里有冷漠意味。
武承嗣仿佛看到了武姓人坐江山的前景,就在几步之遥等待着他。他说,皇后,谁都记得图籍秘记中说的,唐三代后有女主代有天下。
武后说武承嗣,你的记性真好。你只记得这些,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人,要把我送到老虎的口中,我一登基,他们和我的儿子们就要一拥而上,把我撕了。
武承嗣不再吱声了,他惶惑地站在那里。以他的脑子实在弄不懂姑妈的真实意图,她的脾气反复无常,说话自相矛盾。他胆怯地说,我看不会吧,以皇后的威信,怎么可能呢?再说儿子怎么会杀害母亲呢。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不能当皇帝。武则天隐忍地说,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这就成了规矩。懂了吗?
武则天脸上蓄积着一种仇恨的风暴,这种仇恨是没有具体对象的。她在地上走来走去,赤着脚,仰脸注视殿的拱顶,那里雕刻着奇形怪状的龙凤图案。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
她略带悲怆的声音接触拱顶,形成一种回响,为什么女人不能登基?她揪住武承嗣的衣服。她的侄儿低声回答说,皇后,没有谁不让你登基,你一登基,就是武姓的天下了。
不。她松开了武承嗣,脸上布满可怜的惊悸。我害怕,你说的不对,他们要害我。武则天颤抖地回到床边,爬到床上,龟缩在那里,象一只寒号鸟。
你,退下去罢。她指着侄儿说道。
武承嗣回避后,宫女取出皮鞭,在武后的示意下向她抽打,抽一下她就呻吟一声,说打得好。她从床上跌下来,在地上翻滚,皮鞭接触皮肤时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锐利的声音。为什么你是个女人。她问自己,躲着皮鞭。宫女熟稔的手势不容她有任何余地,终于,她痛苦的呻唤被一种出其不意的欢快所穿透。
武后起来整好衣冠,又恢复了端肃的外表。体罚带来的隐忍使她冷静下来,她抚摸着身上的伤痕,好象插了千万把刀子。武后走到自己的塑像前,摸了摸它,说我为你挨了鞭子,现在你舒服了,女人不能做皇帝,现在你明白了么?荒唐。
武则天径直来到花园,花园里依旧肃杀一片,只有星星点点含苞的花蕾,欲开未开,武则天走进花丛,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袭击着她。高宗一死,这种孤独突然变得具体和深刻。当高宗在世时,武则天并未感到自己特别需要这个诗人般懦弱的皇帝和情意绵绵的夫君,但此刻不同了。武则天有一种突然失去亲弟弟的悲恸感,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现在她想要去呵护、关心那个人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死了。
德官在耳边对她说,皇后,回去吧,这里天凉。
武则天仿佛没听见这话,径直在含苞的花丛中穿行。为什么这些花不开?她问。
皇后,因为花期未到。太监答道。
花期未到?武则天反问了一句,她的脸上掺杂着似笑非笑的隐忍的表情,它的时间未到,可是我的时间到了。
你说什么,皇后?德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