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间到了,我多想看它们开花啊!武则天抚摸着未开的花蕾:现在什么人也不理我,谁也不想跟我说话,我就跟花说话,花儿,你快开吧!
德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武则天对他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我想看什么吗?
可是……皇后,这花期未到……德官说。
你再多说一句,小心你的舌头。
武则天突如其来的严厉表情使德官魂飞魄散,他急忙飞报内宫总管,立刻,所有的花匠和太监都拥到了花园。一副奇怪的态势出现了,武则天高踞在龙椅上,仿佛睡着了一样。她面前站着的人群噤若寒蝉。这时总管对德官说,皇后真的要这花开?德官太监点点头。总管说,皇后今儿个是怎么啦?这怎么可能呢?这时武则天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你们在说什么?总管立刻趋前,说,微臣在此。武则天笑道:不要以为奇怪,我今儿个就要这花开,这花儿不开我不高兴。总管汗颜道:可是……皇后,这花它是……不能开呵。
不能开?
不不……它开不得……
开不得?
不不--它开不了呀……总管总算把话说完。
你不会说就不要说。武则天睁开眼睛,手中玩着一支花蕾,说,是花嘛总要开,就看它什么时候开。
宫廷花匠趋前道:启禀皇后,这花至少得十天八天以后才能开呀。
不一定。武则天纠正说。
启禀皇后,我在花园干过十八年,从没遇上过这样的花季。
不一定。武则天又摇摇头,这要看谁说了算,从我这里来个新起头,我要它三天就开。
花匠立刻瞠目结舌。他的表情好象要哭了,总管小声对他说,三天能开吗?花匠痛苦万状地摇摇头。这时武则天在龙椅上站起来,把手中的花蕾远远地抛出去,大声说,三天以后,我要看见这里的花都开了,一朵也不能不听话,三天花不开,就开你们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是的,皇后!众太监和花匠齐应。
武则天表情忽而转成悲愤的模样:我这一辈子,什么也不喜欢,就爱花,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看看花过分吗?
大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武则天环视手下这些几乎要被惶恐击倒的奴才,鄙夷地说,别害怕成那样,会出现奇迹的,你们总不相信奇迹,所以你们碌碌无为,花要开了,我都看见了,你们还看不见吗?说着拂袖而去。
人群中静寂一片。突然一个花匠哭起来了。
我们看见紧张又奇异的一幕正在展开,为了使花期符合武则天的时间,提前三天开花,皇家花园已经乱成一团,这场空前的灾难压得所有太监和花匠魂飞魄散,他们绝对不会相信花能提前三天开,但他们毫无办法。为了使脑袋依旧长在脖子上,他们作殊死的撑搏。花园里人影幢幢,杂乱的人大声吆喝,牵出冗长的布,罩在花畦上保温,整个花园被布笼罩后显得极其古怪,不伦不类。到处是仓惶的人们,来回跑动。
总管问花匠:这管用吗?不然我们都得死。
花匠说,我是小时候听我爷爷讲过的,也许他在说笑话。
德官说,管它笑话不笑话,没有别的办法了,三天能准时开吗?
花匠说,不好说,每个人再捧个暖壶,一人顾到一朵。
人受得了吗?还不活活的冻死?
冻死总比砍头强。
于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出现了,用各色布笼罩的花园时里,每朵花前站着一个太监,手里捧着个暖壶,催花开。他们一个一个立在那里象塑像一样,趋近才能看到他们在寒冷中剧烈地颤抖哆嗦。
一天一夜过去了,有人的暖壶掉下来了。立刻被拖了出去,僵直得象棒槌一样。暖壶被不断更换,冲入滚烫的开水,送到花前泥塑般立着的太监手里。又一些人倒下去了,再被拖出去,换了新的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太监在哆嗦中仿佛昏迷,口中喃喃地说,娘,娘……他注视着花,眼泪突然流了出来。
第三天早晨,他也倒下去了。
他的尸首被拖开时,人们发现他手中花开了!整个花园欢腾起来。
武则天的车辇疾速地被推到花园,在她的注视下,一百多个太监用力揭开笼罩的幕布,象揭示一个秘密。当布完全揭开后,锦簇的花团潮水一样涌入人们的眼帘,很多人流泪了,到处是欢呼的声音。武则天被鲜艳的花影所刺激,热泪盈眶。
德官趋前小声对她说,皇后,花儿终于按照你的意思,提前开花了。
花匠跪倒在武后面前,哭了。
哭什么?她说,我改变了花期,是么?
是的,皇后。
武则天抚摸着催开的花朵,遥视远方的天空,说,春天提早来了。
她转身对德官说,把这些花送给太子,召他进宫。
这是七天的最末了一天。太子哲正和弟弟皇子旦下棋。天色走向阴晦,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落叶不断落到他们的棋盘上,干扰着他们的局势,也影响了他们的情绪。在他们还没有下完一局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已经预先判断了形势,投出了骰子,致使这盘棋没有终局。皇子旦一推棋盘,说不下了。
德官就是在这个时刻来报的。太子哲听了宣他入宫的禀报后没有吱声,皇子旦却抢在他之先说话了,他对德官说,知道了,退下罢。
太监退下后,兄弟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沉默。后来,太子哲开口说,时间到了,我要进宫去了。
皇子旦说,冬深了,天气凉,要多加件衣服。
太子哲说,我早就准备好了,我知道有这么一天,我要当皇帝,这一天到了。
你充满了血气,太子。弟弟提醒太子,你要见的不是母亲,而是皇后,她能把花催开。 太子哲说我知道我要去见谁,毕竟她只是皇后,我也许马上要变成皇帝了。他笑了起来,翻身上马。
皇子旦忧郁地注视着太子,说,小心,当心摔下马来。
太子哲进宫后见到了微笑的母亲。母亲让他前来。哲行过大礼之后来到母亲的身边。武氏抓起了儿子的一只手,说,你父皇遗命让你继位,为防不测,我保守了这个秘密,因为你还小的缘故,今日才告诉你。
我知道,母亲。
你的两个哥哥辜负了我,我很伤心,她们不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
我知道,母亲。
你真的知道吗?武后注视着儿子,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一无所知,母亲,你吩咐我罢。
谈话持续到深夜。
三天后,太子哲即位,年号嗣圣。
新君即位的第一天就对他的弟弟说,她一会儿说父皇要她摄政,一会儿又说遗诏要我继位,她竟然敢如此信口雌黄当众欺骗众臣随口解释一切,太可怕了。
这就是堂堂的太后。我们的母亲。
我们看到一个顺服的年轻皇帝,嗣圣皇帝哲端肃地坐在金銮殿上,但从不快定什么。他只负责转达朝议之事,这些事均议而不决。登基几十天,成为太后的武则天从来不露面,视朝的嗣圣皇帝也只带耳朵不带嘴,这种奇特的朝议使众臣进入一种奇怪的体验,他们仿佛无主的家奴,看不见权威,权威又仿佛无处不在,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一切秩序都很正常,所有一切都很反常。每天,皇帝都要进到太后宫中,汇报一天的政务,领取决议,然后在第二天上朝时由他的口将它发表出来。这就形成了一个惯例,头一天的朝议总在第二天获得答案。
但新君把这样的日子捱过五十天之后的一个早朝,仿佛有意无意地提出一个人升任侍中的问题,这个人就是他的岳父。由于昨天此事并没有议论,今天几乎是当作圣旨来宣布的,引起了敏感的大臣的抵挡。裴炎觉得将皇上的岳父直线上升到侍中太快了,任人唯亲意味颇为浓烈,建议皇上将此事提交太后考虑。很奇怪,这几句话引起了年轻皇帝特别的反应,他在龙椅上仿佛被人揭短似地坐立不安,显得过于激动,指着裴炎高声说道,你不要再罗嗦了,我是皇帝,我就是把天下给他(岳父)也没什么了不起。
裴炎立即不吱声了。
退朝的时候,李哲显得不安,情绪激烈,脸色比较难看。这一切都被裴炎看在眼里,他回到宰相府,也坐立不安起来,觉得今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也许这一件事是他所不能放过的事,并且与他的前途有关。裴炎似乎有一个决定要作出,是跟从新君还是跟从太后。这个中书令以比猎狗更灵敏的政治嗅觉嗅出了一股特别的味道:一对母子之间的貌合神离。裴炎思量到黄昏,派了奴仆送一书给太后,将今天发生的难题告诉她,实际上,这是个标准的投石问路的动作。
果然,天断黑的时候,他接到皇太后宣他入宫的消息。还没有动身,裴炎已经对即将发生的事猜出七、八分了。他来到皇太后宫中的时候,看见武太后忧郁地坐在那里。她让裴炎把上午发生的事重新叙述一遍,裴炎叙述的过程显得过于冗长和详细,但武则天并没的打断他,只是她脸上的秋霜不断加重,最后趋于灰暗,一股隐约的伤心爬上了她的脸,但持续滚涌进来的暮色遮掩了这一细节。
裴炎的叙述停止好久,太后还没有说话,以致于中间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昏暗的灯光使裴炎看不清楚太后的表情,只听得见她孤单的声音从黑暗中弥漫出来: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肯定不是一个好母亲,所以我的孩子都不爱我,但我决没有想到皇上这么快就动手了,这孩子心太急了。
裴炎马上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了。
他看岳父比看自己母亲更重,我真伤心。武则天说,一群养不熟的狗。
那……裴炎希望得到一个比较清晰的答复,武则天说通知禁卫军作好准备,迅速到该到的位置,别的我自然会安排,现在草诏吧。
嗣圣帝这一夜也是在不安中度过的,他感到今天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这个错误严重到什么程度,目前还没有迹象可以表明,但肯定是一个大错。他揣着一种未明的恐惧,进入了几乎通宵失眠的境况,他仔细地检索上午上朝时的些微异常的反应,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结果,但莫名的不安仍然席卷了他。他对皇后说,我心里有一个东西在跳,好象要发生什么事情,母后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很害怕。
你不要太紧张,你没有做错什么事。皇后安慰他说,傍晚太后还差人送了两个柚子来,不会有什么事。快睡吧。
皇后把嗣圣帝扶上床,嗣圣帝还是睡不着,直到曙色微茫的时候,才合了一会儿眼。醒来后,已到了用膳时刻。年轻的皇帝想起昨天的事情,有一种做梦般的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仍然按步就班到太后宫中道了早安,然后去上朝。他看见微笑的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往日一样。
皇帝上朝。当他来到殿上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也出乎百官的意料,武太后出现了。她坐在原先她坐的位置,旁边还有一个座位。嗣圣帝脸色大变,他的表情和全身僵硬了一下,硬着头皮走了几步,想坐到武后旁边的位置上,中书令裴炎突然把他拦住,从袍袖中抽出诏书当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