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仓惶退下。德官趋前问武则天:皇上,明天穿什么?
我不知道。武则天疲乏地说。
皇上要他们穿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那明天怎么办?
随他们的便吧。她闭上眼睛,说,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行,看他们穿什么。德官说。
结果,第二天上朝,所有大臣都换上了旧朝服。武则天望着他们一个个漠然的脸,无奈地说,我服了,你们是凡胎贱人,穿不了那么金贵的衣服,我也没办法。
她一定有病。我坚持说。但太医沈南反对我的看法:她没病,这只是皇上的脾性,人的脾性各有不同,如此而已。我问沈南:出现狂想的人在中医里称为什么?沈南思索了一下,说,肺胃燥热之症。
这就是我祖母。
我看见沐浴结束的她被德官几个太监用布裹着抱回到龙床上,象一个婴儿。空气中立刻回荡着薄荷的味道。沈南配制了各种各样用以延年益寿的草药,有的洒入滚烫的浴池,对她的身体进行浸泡和擦洗;有的制成煎剂,用以内服。有一度祖母特别相信它们,她指望这些莫名其妙的草药能延长她在世的时光。
我没病。她对我说,别听他们胡说,我什么病也没有。
那你吃这些药干什么?
它们能延长我的生命。她双目变得炯炯有神。
你还想当一回皇帝吗?我问。
不,不不。她接连否定,好象接触到一个讨厌的东西,躲闪不及:不,我只是怕死。 怕死?我笑起来:我都不怕死。
别这么说,孩子。她注视着我:你还没到这个时候。她拉起我的手,抚摸我的脸:瞧你多年轻,多健康,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疾病和苦难,更不会去想什么是死,多好。
但总有一天,人要死的。祖母眼神刹时变得空洞:到那一天怎么办?
既然人总要死,保命干什么?我不明白。
麻烦就在这里。祖母的脸上出现恐惧之色:人怎么能不怕死呢?孩子,那是一个最黑暗的地方,如果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么就只能去那个黑暗的地方,那就叫死!
我看见祖母的脸变得惨白,我有些害怕了。
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多可怕!这世上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了,没有一样是你的,人们还在作官、争斗、生活,可你却不在了,你永远不存在了,永远没有你了!啊--!
祖母双手掩面,叫了一声,这一声既孤单又锐利,好象停滞在空中。
我颤抖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祖母当年当政时要不断地改变年号。我对沈南说,我觉得她一定有一种病,即使不是外体的病也是心病,她怕死。
怕死怎么能算病呢?沈南说,人人都怕死。
但没有人象她那么厉害,那么专注。我说,我们不会整天去想死的问题,因为它毕竟没有临到我们头了。
那是她老了。沈南说。
不,她改年号时并不算太老。我纠正道。她是看见时间哗哗地从她身边过,她受不了了。
你是说她是因为怕时光流逝才更改年号?沈南吃惊地问我。
事实正是这样。我答道。
祖母更改年号被人看成是一种怪癖,和她更改官名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祖母先把高宗年号改成上元,后来又给自己定年号光宅,一会儿又变成垂拱,过不了多久又来一个永昌,几年后又叫天授元年。如此短暂的时期这样频繁地更换年号,使老百性糊涂了,好象有好多皇帝当朝,实际上只有一个。
武则天对史官透露了心迹:我对什么都不满意,一切都是旧的,我总盼望有个新起头,但它却迟迟不来。
……史官没有吱声。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叹口气:转眼间就老了,过几天说不定就死了,一切都没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天授元年三月十七。史官答道。皇上,年号太多了,我都记乱了,后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哪一个是起头?
武则天勃然变色,她掌了史官一个嘴巴:我就是时间,我就是起头!今天就是元旦! 可是新年正旦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史官说。
从头再来!重新开始!武则天严厉地说,看上去她很艰难:我不能让时间就这么白白过去,我要从头开始,今天是第一天,我喜欢今天是第一天,还来得及,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看到史籍上的这段记载时目瞪口呆,从史籍上颤抖的笔迹我仿佛窥视到了可怜的史官被迫改变时间时的尴尬和窘迫情形。我这才发现,我威名赫赫的祖母居然是一个敢改变时间的人。无论此举成功与否,她是天下第一人。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回答还是那两个字:怕死。
这两个字太冷漠了,它无限期地纠缠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皇。我看见她吃下了沈南在炼丹炉炼出的一帖又一帖仙丹,期望它能延长一点生命,但这一切无济于事,好几次她吃错了药,在火光熊熊的炼丹炉前痛苦地呕吐,沈南吓得魂飞魄散。祖母疯狂地把一帖又一帖长生丹掷在他脸上,咒骂声在上阳宫回荡。祖母十分惧怕未来,她甚至忌讳谈到将来的事,有一次我说明天要出宫去玩,她居然制止了我的口,她说,你明天还可以出宫去玩,但我也许就没有明天了,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我就不知道还要不要穿鞋了,多可怕!我不想听到什么明天,不要说明天!
我惊骇不已地看见她一会儿要用日规,一会儿又命令改用沙漏计时,最后改成了水仪。她注视着渐渐滑落的沙和缓慢下滴的水,一会儿嫌时间太慢,一会儿又说它过得太快,心情矛盾百出。那些太监在大殿不断更换计时器,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由此来满足一个老王游移不定的心情。
你到底需要什么?我问她。
今天。她说,孩子,我需要你,今天不会消失,我们永远坐在这里,多好。
这是不可能的,祖母。我说。
我总有一样东西要留下去。她说,说着夺过画师手中的笔写了一个大大的“ ”字,说,这就是我造的字,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能用原来的别人用过的字,因为我是起头,所以我创造出一个字来。祖母用一种近似昏迷的口吻对我说,因为我的缘故,它将成为一个标准的汉字进入字典,而使用权只有我一个人。
祖母……我喃喃地道。
以后,即使我死了,人们只要一看见这个字,就会想起我,我永远不会消失,我永远存在!她大声地说。
存在的只是字。我提醒她。
她的表情摧毁了,瞪了我一眼,转头把画师的画撕得粉碎。她大声骂道:你画得什么?我会这么老吗?你这个混帐!蠢猪,你连一条狗都画不象,还敢来画我!滚!
魂飞魄散的画师被勒令去写一千个“ ”字,我看着他瑟瑟发抖地在那里颤抖地写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小声地对他耳朵说,别怕,待会儿我替你虚报几个,让你喘口气儿。
画师惊魂未定地望着我。写到九百个字的时候,他晕了过去。
孤独却排山倒海地袭来。
也许是站得太高的缘故,她感到寒冷。
他离开我走了。武则天躺在龙榻上,梦呓般说道。他走了,不要我了。谁?谁离开你走了?说话的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她和母亲同躺在床榻上,手里玩着一只小蛇。谁离开你走了?母亲,谁也没有离开你,我们都在你身边。不,他是离开我走了,他不要我了。武则天稀薄的声调在回荡,皇帝,他怕我,他讨厌我。武则天看见小蛇开始爬到她身上来了。我是那么可怕的人吗?谁都怕我,真可怜……她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泪光。皇上,你为什么怕我,为什么离开我?太平公主的话又一次响起,母亲,我们都没离开你,我们还在你身边。
皇上是为了离开我才死的。她说,好了,他终于死了。可以不见我了。
不,母亲,父皇是病死的,他病入膏肓了。
我看见他了!武则天突然恐怖地叫起来。在哪儿?太平公主手中的蛇突然昂起头。武则天指着窗户说,我看见皇上了,他在那儿,他要来了。在武则天的视域中,窗棂上好象挂着一张高宗脸皮在狞笑。但在太平公主看来,那里只有武氏的塑像。武则天似乎看见高宗塑像般的人开始走过来,动作刚硬得如同僵尸。
武则天爆发一阵惨叫,从床上翻滚下来,癫痫病开始发作,太平公主抓住她扑打的四肢,从背后压住她,拿过一根木棒让她咬在嘴里。武则天咬着木棒,全身在太平公主的重压下还发出震颤,嘴里传出嗥叫和嘶鸣,泛出泡沫。太平公主扯过一盆水,对着母亲当头浇下。武则天象一只落汤鸡,全身发抖,接连打着喷嚏。
母亲,你好些了么?皇上已经走了。
武则天重新躺在床上时,似乎已经睡着了,并且梦到深处。帷幕的另一边,太平公主发出叹息,似乎有一个男性身影在黄纱里闪动。在太平公主逐渐激烈的呻吟中,武则天也仿佛渐渐苏醒,她在呻吟声围绕下,扯去自己的衣裳,抚摸着全身,那里慢慢发热,如同腾起的一盆火。不过公主的呻吟声未免夸张,最后竟叫出声来,男性的身影被掼翻在地,武则天听到了器皿破裂的声音,可能是陶器,可能是瓷盆。武则天透到惺忪的视界看见女儿撩开黄纱和幛惟爬过来了,她重叠在母亲身上,如同两条蛇绕在一起,到处是叹息的声音。太平公主伸出舌头,贴着武则天的肌肤滑动,小蛇在她们之间的缝隙中自由出入。抱紧我。
武则天说,我很害怕。母亲,你也会害怕?太平公主喃喃地说。我很冷,我的手都冷僵了。武则天颤抖地说。太平公主拔出高髻上的金簪,探进武则天的耳朵里,武后笑出声来。金簪又在武氏的身体上划过,仿佛波浪的起伏。没人跟我在一起。他们都离开我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武则天感到太平公主的手已经抚摸过来了,好象脚也过来了。太平公主站起来,手攀援在床顶脚踩在武氏身上按摩,两人一同发出的叹息在四下流泻。她踩一下武则天就叫一声,听得出叫声中逐渐高涨的痛苦的成分。后来公主躺下来重新和母亲缠绕在一起。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武则天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在太平公主的手中,小蛇缠绕了武氏的大腿,使武氏达到高潮。
我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母亲。我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她们从一个洞眼望出去,在佛堂内,一个和尚正和一个宫女行淫。佛字在动作中颤颤巍巍。武则天和太平公主尖利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