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该找一个男人了。
是呵,看来佛不可靠,还是人可靠。她说。
天仿佛已经亮了,当然也可能是一种错觉。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有一个类似水池的东西,池边立着一列披各种颜色纱布的男子,他们看上去个个壮硕阳刚。太医隔着纱布检查他们的身体,掀开嘴看牙齿时,都喊啊的一声,捏着胳肢窝时,都笑嘻的一声,提住私处时,都叫哟的一声,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显得很紧张。德官在一边拉长声音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极其僵硬。接着我们看见一个裸女从他们面前走过,往返而行,太医看着他们的私处。时间是很短促的,无能者仰面翻进水里,剩下的被带进另一个房间。
墙上镶嵌的龙头里,眼睛是活动的。在墙的另一面,太平公主对母后说,他们个个都壮得象头牛。武则天无喜无怒地说,本来我以为他们只是些凡胎,在你嘴里他们连人也不是,成一头牛了。
大唐地界虽宽,要找出这些人还真不容易。
他们脸色象死人一样。武则天鄙夷地说。
武则天的卧室撤去了守卫的兵丁,一个男人进去,没到几分钟就被两个身强力壮宫女扔出来,摔在地上,磕出一嘴的血。一连七八个都是这样。其中一个一看太后就腿软拜倒在地,另一个从未见过太后,更没见过太后的裸体,吓得连尿水都射出来了。
武则天操起一个瓷瓶扔过去,砸在一个刚刚进来的男子头上,一股很细的血流到他的嘴唇上。
你是谁?
我叫冯小宝。
干什么的?
街上卖膏药的。
卖膏药的敢上这儿来?扔出去。
两个宫女上来时,反被冯小宝扭住扔出门外,他把门关上了。
是刺客吗?武则天问。
不是刺客。不是太后叫我来陪您的吗?
在这里撒野,不怕我砍了你的头?
不怕,反正我是卖膏药的,天天舞刀弄棒,哪一回耍走了眼头就没了,我怕什么。
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是王,我是民,你叫我死,我还不得乖乖地去死,太后,你是让我活呐。
上来吧。
冯小宝拿出功夫翻了几个漂亮的筋斗,从空中落到床上。
武则大笑起来。
他们纠缠在一起。
远处仿佛有古怪的笛声、箫声和马的嘶鸣,还有人的喘息穿越于刀光剑影之中,哭叫声被剑戟碰撞声所过滤。到处是叹息,它流遍每一个角落。冯小宝和武后在床上翻滚的时候,房外竟然有和尚诵经,也不知他诵的什么经。当房里的动静消停之时,这里的诵经已登峰造极,达到了一个奥秘处。
你真不错。武则在抚摸冯小宝胸肌和背部隆起的部分。的确,你象一头牛。
是的太后,我是一条供你使唤的牛。
我没说你是牛,我只说你象一头牛。武则天拍了拍他的脸,男人,长点志气。
是的太后。
你应该叫我妈妈,我够得上做你的娘了。说到这里武则天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连先帝高宗都叫我妈妈,你信吗?
我不知道宫廷里的事,我是一个平头百姓,只知道摔跤卖药。
好。干嘛要知道宫廷里的事呢?这是一个最肮脏的地方,在这里只要你说错一句话,你就人头落地。进宫就是一个错误。
冯小宝恐怖的神情慢慢地爬上脸。太后,你要杀了我吗?
武则天咯咯地笑起来:我从来不想杀人,疯狗也是被逼急了才会咬人,你怕什么,你可以叫我妈妈。
冯小宝蜷缩在她怀里,叫她妈妈。他这两个字出口得很艰难。武则天用金簪在他嘴里探了一番。你说的很不情愿,你觉得很羞耻是吗?我给人当娘人都不要了,我的儿子离开了我,走得远远的,他们都躲着我,他们都怕我,怕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拧过冯小宝的脸,他的嘴正在流血。你说,我让人害怕吗?
不,太后。
你爱我吗?
我爱你,太后。
武则天露出了笑容,不过这笑容里有自嘲的成分。你们都在骗我,没有一个人对我说真话。你刚进宫,就说爱我,你是在胡说八道。
冯小宝跪下讨饶了,太后的反复无常让他感到害怕。他说,太后,我该怎么说才呢? 我怎么知道。自从我十四岁进宫,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死定了,宫女在皇帝手里不过是只蚂蚁,捏死一只算一只,捏死两只算一双,人象狗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冯小宝开始掌自己的嘴巴,一声一声单调而嘹亮。武则天斜睨着他掌嘴,一声不吭,直到冯小宝开始呻吟了。武则天说,打自己有什么用?不要打自己,留点儿力气去打别人。
她扔了皮鞭给他,你打我吧,她说。冯小宝拿着皮鞭惊愕地在那里发抖。武则天说不碍事,你打吧,不算你犯上,你只管打。冯小宝还是不打。
打呀!武则天叫道。他夺过鞭子在太后身上抽了起来,抽一下他自己就哼一声。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他呻吟着,反正我不要命了,这命攥在太后手里。武则天在鞭子下翻滚,皮鞭落下啪地一声,她就叫一声,打得好。
冯小宝停歇了,跪下来垂着头,皮鞭落在地上。现在,你杀了我吧,他说。
武则天抚摸着伤痕,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她说,我杀你做什么?你已经把命豁出来了。
你是个男人。她上前抱住冯小宝,还能感到他在发抖。你是个强悍的男人,你应该这么做,在这个虎狼成群的世界,你应该什么也不怕,你一害怕,立马就被人吃了。
太后,我不懂那么多。冯小宝哆嗦着。我只是一个卖艺的人。
人过得简单一点好,知道那么多干嘛。武则天抱住冯小宝发颤的身体,陶醉在他的背部,我喜欢和一个卖艺人呆在一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无惊无险。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在这里过了半辈子,仍然感到害怕和寒冷,从来没有爱我,我是个女人,我只想做个女人。
没人敢碰你,因为你是太后。冯小宝说。
……我是天下最可怜的女人,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男人……
太后,我陪着你呐。
太后,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太后,你怎么啦?你睡着了吗?
冯小宝凝视着太后,嘟囔了一声:妈妈。
武则天看着宫役给冯小宝削发,看着他的头发一片片落地。冯小宝说,太后,我真的要做和尚了吗?武则天说,做了和尚,你出入皇宫可以自由,没人说闲话。
我担心你哪一天被人阉了。武后厉声说。冯小宝削完发,起身说,太后,我象个白马寺的住持吗?
年轻时我也削过头发,当我看见我心爱的头发被人割去时,我觉得我的命也被夺走了。武则天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冯小宝的光头。她抚摸着冯小宝的光头,仿佛陶醉到一个深处。冯小宝跪在她面前,脸贴在她已经隆起的腹部,听到武后梦呓般的声音:一个小尼姑加上一个小和尚,多好,离开这个世界,躲得远远的,什么也不想,就象死了一样。
我愿意陪太后,到哪儿都成。
武则天似乎猛醒过来,推开他,说,假的,都是假的!她反复无常的情绪令冯小宝不知所措。你不是会武功吗?武则天对他说,做给我看看。
冯小宝蔫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武则天说,你没有耳朵吗?叫你做给我看看。
冯小宝这才缓过神来,他提了好久才把一口气提上来,大喊了一声,打了一套拳。这一套拳打得痛快,冯小宝把莫名其妙郁积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了。武则天扔给他一把剑,他如痴如醉地舞起来,舞到一个地步,整个人影看上去象个狂草。最后一招落在武后身上,他们好象纠缠到一起了,剑正好触及她雪白的颈项。
杀了我吧。武则天梦呓般说,死与活,不过在一口气。
不,太后。冯小宝说,谁也杀不了你。
做人没意思,我真累。她闭着眼睛说,这剑多锋利呵,你动一动,我就去了,什么也可以不想了,就跟睡着了一样。
不,太后,谁也伤不了你,你是神,你不是人,你是如来转世,你什么也不要怕。
是么,我不是人,我是神仙。
我要建一座殿,叫天堂,我就住在上面,我不是武则天,我是如来转世。
冯小宝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到地上。
天堂已经建成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天堂镂金缀彩,仿若人间仙境。众多和尚在堂上诵经,掀起一股奇怪的声浪。武则天是被抬到这一地位上去的。她现在的容貌的确看上去不太象人,但也不象如来,她还没有胖到那个程度,虽然她看上去无喜无怒,但显得特别古怪,她的脸类似可以独立漂浮的面具,因此她象个假人。人们在越来越高涨的诵经声浪 中看见她脚下的莲花一朵一朵开了,四周的香烟缭绕,掩盖了她已经面目全非的表情。
与此同时,她的情人冯小宝(这时已经叫僧怀义)的光头马队在街上呼啸而过,追逐着一个姑娘,和尚们一边追一边开怀大笑。突然,街上大乱起来,光头马队被冲散了。僧怀义高高地勒住马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问:
出了什么事?
有人造反了,徐敬业起兵了!
造谁的反?僧怀义迷惑不解地问。
造天后的反,徐敬业讨武了。
造太后的反?僧怀义咕噜了一声,马嘶鸣起来。他们活够了。回宫。
光头马队踏起纷乱的黄尘,一路回宫。这支有特别通行证的马队径直冲入宫门,卫士向他敬礼,连王公大臣见到也肃立在一旁。僧怀义来到天堂,听到了潮水般的诵经声。他翻身下马,走进天堂。高高在上的武太后开口了。
什么人进来撒野,跪下。
僧怀义跪下。他对太后说,徐敬业起兵造反了。
你的消息来迟了。
这时,僧怀义听到了木椽子刺耳的断裂声,天堂的天台坍塌了,随着一声惊呼,武后从高台上掉了下来,烛火引燃了幛帷。
僧怀义和众僧把武后扶起来时,她张着嘴吐了一口血。
没事,摔不死我,我不是人,我是如来转世。
江北平原,谋反的队伍迅速集结,纷乱的马蹄踏起的黄尘停滞在半空中,奔马激烈的鬃毛和盔甲的反光在灰尘中隐现,蹄声象雨点一样敲过平原。我们看见一队又一队的人掠过,吼声如同潮水,这是一种愤怒的声音。风把旗帜和旗杆纠缠在一起,刀剑在空中闪动。这个队伍中的人等各异服装也不统一,只是看上去士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