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水把他浇醒。他站起来说,现在轮到我了吗?怎么弄?
寸磔。
什么叫寸磔?
就是把你象切猪肉一样一寸一寸割开,切掉。刽子手说。
活活地切吗?郝象贤问。
活活地切。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玩。
你们就这样杀人吗?
你在太后眼里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只能算一条狗或者一只猪。
是的,她是王,我是民,她是君,我是臣。郝象贤注视着辽阔的天空,象一块血染的红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此谢你了,太后。
寸磔开始后,好象有滚雷碾过天空,到处沉重的喘息,以及马嘶驴叫混合在一起的声音。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脸色都惨白,天空的颜色也古怪,仿佛遭遇日蚀。一个观看的男人突然干呕起来,但没有吐出东西来。恐怖……他呻吟道,恐怖……
你说什么?
立即有两个人脸色阴沉地向他走来。
恐怖。他说。
其中一个人掀开他的嘴,另一个用小刀利索地剐去了他的舌头。
男人的嘴里立刻涌出鲜血,他呜呜地号叫着,在刑场的众目睽睽之下乱窜。
祖母说:我看到了这样凄厉的风景--肃政台和刑部官员在街市呼啸而过,而我却蒙在鼓里,浑然不觉。他们随便抓人,就地逮捕,从逮捕到押往肃政台监狱审讯到处死,不到半天时间,他们做事真利索。我视察肃政台监狱的时候,看见那里人满为患,我看见我的人民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囚犯,我从来没有在监狱见到这么多人,他们挤在猪笼一样的监房里,挤得连转身都困难,到处是大便的味道。犯人们在那里咒骂,有人终于疯了,以头撞墙,或唱歌吟诗,构成一幅怪诞的疯癫的图画。
我穿行在触目惊心的景象之中,我的人民在注视我,有人认出了我,立即狂叫起来,狱卒要用木球塞住他的嘴,但我制止了他。我向犯人走过去,问他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大叫冤枉,我又问他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这才清醒过来,说,因为我被人告了,告我偷了他一只鸡。我问他偷了没有?囚犯大叫我没有!
那你从这里出去。我说。
囚犯被放出来时欣喜若狂,犯人们骚动起来,他们都喊冤枉。我又问另一个囚犯,他说我没罪。那你为什么抓进来?他说,因为我姓武,别人告我姓武,说这是皇上的姓。我问他,你是姓武吗?囚犯说,我祖祖辈辈姓武,不是我要姓武的。我说,你也走吧!
姓武的犯人放出去时举手欢呼,奔跑起来。
我一连放走了几十个犯人,他们都是因着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进来的,有的更荒唐,哥哥跟弟弟开个玩笑,为了争一块红薯,往铜匦里投一书,弟弟就进来了,我非常吃惊。但来俊臣我说,太后,你把犯人都要放光了。
所有的犯人都骚动起来,他们大声称颂我的名字,想获得一个释放的机会,我吓坏了,停止了对监房的视察,来到了行刑室。来俊臣、索元礼和周兴向我介绍了十种特别的刑具,这十个大枷是: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我对这些古怪的名字感到费解,他们就地找犯人演示给我看。
当场死了一个。
他死了吗?我问。
这家伙身子骨太不结实了。来俊臣惭愧地笑了。
我说:我看到的似乎比祖母看到的更深邃,肃政台监狱在大唐的地面之下,是一个庞大而黑暗的地方,它大到一个程度,几乎可与大唐地域相比。好象大唐帝国有多大,它就有多大,只不过它在大唐帝国下面,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地下城。如果要用简单的词汇来总结它的话,那它就是--
地狱城。
我仿佛正游历在这个地方,这个帝国的深处,它的下面,那一个最黑暗的地方。人民在哀嚎,地狱城象一个大铁柜,抑积着愤怒的不能呼喊的语言。我还看见一整套巧妙的杀人机器,它共有八个部分,从第一部分把人塞入它的机关,他立即被夹住然后送往各个部分进行程序性的屠宰、冲洗、切割、去骨、打浆、压榨、烘干、最后成为一张巨大的人肉脯。整个工作程序大约只需要一时辰。这台精密的机械基本上是木结构的,除了屠宰和切割部分有少量铸铁部件之外。它显示了大唐人民的智慧。
我还看见了监狱里许多不堪羞辱上吊自杀的人,他们象坚硬的棒槌一样挂在那里,等待掩埋。犯人们被驱赶到野地挖坑,他们饥肠辘辘,汗流浃背地掘穴,以便装下尸体。当他们挖好后,狱卒让他们挖深一点。已经够深了。他们说,可以装得下一个死人了。
再挖深一点儿!你娘的!
他们只好再挖,当他们掘出一个大坑,把尸体放入后,狱卒对他们说,你也请下去吧。他们尚未清醒过来,狱卒已经朝他们背上猛踢一脚,挥动铁锹填土。
叫喊声一会儿就在泥土中消隐了。
剩下的尸体放火焚烧,人肉烧焦的气味吸引了一群豺狗的到来,它们凄厉地叫着,不敢靠近火堆。因为这堆火太大了,以至于红了半边天。
我还看见刽子手们在那里狞笑着,火光使他们的脸奇形怪状。
后来火光消失了,整个地狱城变成了一个废墟,我游移在废墟上,这里空无一人,各种刑具上都布满了沉重的蛛网,灰尘在有限的光中飞舞。但在几近腐朽的寂静中,我听见无数冤死的灵魂在呼号。我行走在地狱城的废墟上,在腐朽的架构中呼喊祖母的名字,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你在喊什么?我说,你在哪儿?我仿佛看见她红色的裙裾不时在倾圯的椽子和柱子后面闪现,又消逝。你叫我干什么?她的声音在说。他们到哪里去了?我喊道。不,我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她说。
你知道,我喊道,是你把他们杀了。
不,我没有杀他们。她急促地说,我把他们放走,我没人杀人!
我猛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上阳宫大殿上,祖母坐在龙床上,她的目光僵直,牢牢地看着我:不,我没有杀他们,是来俊臣他们干的。
可他们是奉旨的呀。我说。
我没有下旨让他们杀人。祖母辩解道,我只是让他们告密,都是他们干的。
祖母,你好象很害怕,你怕什么?你是皇上,杀几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不,我没有杀人。她紧张地反驳,目光飘渺:我老了,我不想杀人,我不会杀人,不是我干的!
但是就在那一年,死了十万人。我说,一边煞有介事地翻阅着史料。我干咳了一声,说,他们都是屈死鬼。
祖母浑身颤抖起来,我突然一阵揪心,觉得她有些可怜。我见这个老妪紧张地抱着枕头,披头散发,浑身因紧张而抖动,良心的控告使她几乎无法安静下来。
不要问我了,好吗?孩子?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建造那么大的监狱?
不是我建的,是来俊臣他们干的。我只希望他们上书告密,我只想知道我的人民心里在想什么。
你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她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要你的人民互相控告?你想借此来控制他们是吗?
不,我什么也不想,我只知道我当皇帝要大有作为,上变之策不过是我的一首诗而已。
一首诗?你把大唐帝国当成你写诗的地方是吗?你知道你这首诗写掉了十万人的生命吗?
不知道……她颤抖地说,你在审问我吗?孩子?
不。当你看到监狱里的情景时,你难道还是无动于衷吗?
不!我太害怕了,我下令摧毁它,摧毁这座地下的城,但已经来不及了,里面人全疯了,他们互相残杀,反抗狱卒,尸体堆到门口。他们用火烧了那城。
我仿佛从祖母的叙述中看见了熊熊的火光。
一切又消逝了,火光,呻吟和呼喊。唯废墟重新侵入眼帘。我继续行走在地狱的空构之中,看见来俊臣等几个刽子手象泥俑般的身体,他们象树一样各自根植在废墟上。
你们为什么杀人?我的声音。
太后让我们干的。他的声音。
你撒谎。她没让你杀人。
他们是犯人。
你们太残忍了,在你们眼里,他们不是人。
我杀死了他们。
你们为什么这样干?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好象有一个人在我脑子里对我说话:干,干掉他,干下去!我看见那是团黑影。
你们的良心呢?你们的良心哪里去了?
不知道!不要杀死我!不要杀死我!
我又回到上阳宫。祖母抱着枕头,注视着一个地方。她说,我不知道,人是这世上最恶的东西。来俊臣死的时候,老百姓都吼叫着打他,这就是仇恨。
人为什么要这么干呢?我问道。
不知道。祖母迷惘地说,人被鬼跟了,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
被鬼跟了?鬼在哪儿?
心里。她指指心口。我这一辈子都被鬼跟着,它在追杀我,要吃掉我,我没有一刻不想摆脱它。
我今天才知道祖母心中的隐痛,但是,为了摆脱心中痛苦,我的祖母走上了另一条歧途,她修建了庞大的万象神宫,把自己装扮成神灵,以为这可以驱邪,这样做的结果是她终于被魔鬼完全霸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