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僧怀义的监督下,明堂和万象神宫被建造起来了。无法描述这座特殊宫殿的外观,因为它实在太宏伟太辉煌,大而无当。一个人站在它面前立刻会产生一种被击溃后自惭形秽的感觉,因为你已经把握不住它了,你对着它会发慌,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充满了错误,这座高高在上的宫殿已经把人决定了,使之变得渺小和虚无。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万象神宫似乎是根据太极原理制造的,至少它的结构是如此,但它仍然具备一座皇宫的基本层次,所以看上去不伦不类非驴非马,却有一个重要特点:它既象是天上的神仙居处,又象人间君王之所,对人主神君二者的崇拜在此合流了。武则天预备用来朝中大典时延见群臣。我们可以预先想象一回武则天高踞在万象神宫宝座上的情形,那一定很古怪、很端肃也很滑稽,因为一个明明活在地上的人要装作在天上是很艰难奇怪的一件事。万象神宫的每一处都透出一个年迈女王混乱的狂想。
万象神宫即将竣工前夕,空气的流动都似乎变得迟缓,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在僧怀义的主持下,十位高僧在神宫背后的禅院里重修一本新佛经,记载弥勒佛如何对人类发出无限慈悲决定转生为武则天的故事。要编好这个故事是不容易的,有时想象力与佛理之间会产生一种冲突。僧怀义会在禅院外与高僧法音陷入一种深邃的探讨,他们的对话在木鱼伴随的诵经声衬托下更显得深奥莫测。
万象神宫一建好,秋天就来了。僧怀义说,天后要登基了。
佛典中没有登基一说。法音道,色空了了,有形的都要无形,看得见的都要过去,一切都是虚空。
天后就是弥勒转世,来拯救人间迷情。
是人还是神,人神不分;是物还是我,物我两忘,参禅是靠参出来的,不是靠写出来的,佛理靠悟,悟到极处,渐入佳境。
僧怀义话锋一转,凑到法音面前,注视着他微微颤动的白眉说,这么说您是不愿编这本佛经罗?你不认天后是弥勒转世?
我们对菩提达摩的理解如果仅限于殿中的鎏金坐像就太可怜了。法音道,谁想成为这尊坐像都可以,何况天后呢?
僧怀义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指着万象神宫问法音:这座宫殿象什么?
这是一座宫殿,宫殿就是宫殿。法音注视着万象神宫,他的目光似乎在穿透它坚实的墙。不过,这座宫殿缺乏简约浑一的形式,太复杂,人在里面会迷路的。
你是说这是一座迷宫?
说它是迷津更合适些,津就是水的意思。法音说,人在里面不但会被迷住,而且会淹死。
高僧说得太玄虚了吧?僧怀义说。你不是说可以通过体悟参透万事,达到一种飞升的境界。
有点儿意思了。法音说。在那一个境界里,什么东西不能了了呢?
那么我请问,天后这时到底是君呢还是臣?是王呢还是民?是人呢还是神?
是物昵还是我?法音代他说,都分不清了,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那个境界是静寂的。天后如能修炼到那一个地步,则是有福的。
在这个过程中,人就变成了神,是吗?
他们已来到空旷的万象神宫,令人生疑的巍峨倾压着他们,大殿仿佛把他们的话音都吸收了。僧怀义在结构复杂的宫中走来走去,渐渐步履飘摇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
参透万事,体悟了了。僧怀义喝了迷魂汤一样东倒西歪,按近宝座的位置,说着一些短句。物我两忘,人神不分。
小心!法音微闭的眼突然睁开,他的断喝使僧怀义的动作凝固了,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大佛的脚趾上,底下是五丈深的地面,他只要稍一走神,立即就可以从上面下来,溅成一朵花。
不要看下面。法音的话使僧怀义一阵哆嗦。
放纵使人忘性。法音说,现在你看着我,慢慢地走下来。
僧怀义屏住呼吸,象个病人一样慢慢挪动,目光僵硬。他艰难地走到高僧面前,法音的拂尘刚接触他的袈裟时,他就身子一软。法音伸手把他抱住了,他发现僧怀义已经面无人色。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高的地方……僧怀义喃喃地说,形同虚脱。
僧怀义和武则天躺在床上,黄纱幔使他们的身影陷于模糊,艰难的喘息(叹息?)从里面弥漫出来。我们看见几排的宫女盘脚坐在殿下,唱着一种简单重复、相当古怪的歌曲,类似回旋的谣曲,更象一种诵经,潮水般地冲刷着黄色的纱幔,仿佛风起于青萍之末。 武则天微闭着眼睛,梦呓似地说道:我不行了,我做不了那事了,我已经老了……
僧怀义用嘴吻着她的全身,使他的话语显得含糊不清。不,你没有老,你不会老……天后,你能行……不,我不行了,我真的老了,……不,天后,你怎么会老呢,你是弥勒转世,凤凰涅 ,你不是凡胎,怎么会老呢?……你在取笑我吗?你看我老了,不能做那事了就取笑我是吗?
她突然打了他一耳光,翻身骑到他身上,出现了一个倒错姿势和动作。武则天一反常态地象猛男一样使僧怀义激动,她的叫声也似乎突然变得粗壮,令人难以接受。
宫女们昏迷般的颂歌更加激烈,仿佛已唱到深处。
僧怀义在这一刻彻底变了,他与武则天换了角色,如同弱女发出娇喘,沉迷在倒错的境界之中。他微闭着眼,张着嘴,脸上出现一种极其古怪、让人难以按受的表情。
一个宫女的琴弦断了,歌声戛然而止,她们冻结在一片突然出现的静寂之中,所有的宫女都低垂着眼帘,仿佛停留在梦中。
武则天从他身上滚落下来。我们听见了她低低的饮泣声。
乾坤倒转……僧怀义梦呓般道。
我老了,我好象看见了自己的死期。武则天透过泪眼,看到一个深处。我感到很荒诞,这一辈子白活了一场。
乾坤倒转……僧怀义梦呓般道。
白活了一场,我做过宫女,尼姑,也做过皇后,皇帝。武则天的话中压抑着风暴。但我现在心里空空荡荡,我成了一个空心的人,我害怕……
乾坤倒转……僧怀我把武则天篷乱的头揽在怀里。他催眠似的声音徐徐送入她的耳朵深处:不用害怕,不用恐惧,天后,乾坤倒转,男女不分,天后才走到了今天的境界,有哪一个女人做过天后做过的事?有哪一个女人当过皇帝?没有,女人永远做不了男人的事,只有到一个境界,男女不辨,雌雄难分,乾坤就倒转了,奇迹就出现了,出现在您的手中,天后。
我痛苦极了,我是个女人,我本是个女人!武则天艰难地喘息:我不想象男人一样活,我已经疲备不堪了,我度过了错误的一生……我要死了!
僧怀义吐出了口烟在武后脸上弥漫:天后,你不是凡胎,你不是人,你是神仙,你是佛爷,你用不着为衣食的事烦恼,也不再想男女之事,你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看了,无喜无怒。
他把目光转向床头的观音像:就象观世音,男女不分,进入化境。
我变成一个死人了!武则天呻吟道。
不。僧怀义低声对她说,你已入澄明之境,人变佛祖了。
宫女们整齐地抄起琴,谣曲又飘摇起来。
僧怀义、武承嗣、来俊臣、索元礼和周兴一齐站在武则天面前。武则天盘腿坐在龙椅上,双目微闭,乍一看竟有些恍惚,好似一尊坐像,仔细一看眼角和嘴唇不时抽动几下,才知道是假的。
天后,该到了时候了。武承嗣对他的姑母说。他的脚边竖着一块石碑,上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他说,这块碑是一个农夫在洛水打鱼时捞上来的,天命不可违呵。
你替我摸摸那碑上的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武承嗣的手抚过碑上的青苔,这碑怕是有些年岁了,天后,冥冥中早有天命预备您登基,称圣母。
武则天吃吃地笑起来了,她离开龙椅走来走去。周朝的明主贤君建了座明堂,作为宣明政教之所,我也修了一座明堂,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是取重兴周室之意。武承嗣说。
周武王有一个武字,我也有一个武字,这恐怕就是个巧合了。武则天说。
世上没有巧合的事。周兴说,是天命的定规,这种定规是博学鸿儒也无法理解的,武王为周代开国之君,天后也是开国之君,不称国号为周又还能叫什么呢?
你是一个学问家。武则天说。你的名字叫周兴,莫非也是暗合周室重兴之意?
实在是如此。周兴说,正如名字是微臣无法决定一样,太后登基也同样是出于天命,我们请天后顺应天命吧!
几个人一齐向她跪下。
僧怀义站起说,重修的《大云经》记载天后乃佛爷转世,这是神启,天后身上有托附,到世上来拯救万民,这是天命。
来俊臣说,天后,现在是您登基的最好时刻,所有违抗天命反对太后的人都被消灭干净,找不到一个对天后说不字的人了。
哦?武则天说,真有这样的事吗?
现在是众口一辞,万民同心,四境平安。索元礼回答。
那么,好象这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罗?武则天走到那块石碑前,抚摸上面的字,说,改年号,就叫永昌吧。
上元节。
街上照例是热闹的场面,但宫内的情形更特别,明堂改称万象神宫正式竣工,武则天被称为“圣母神皇”,举行坐堂仪式。我们看见鼓乐齐鸣,万象神宫豪华到令人眩目的地步,好象金的宫殿。这座宫殿的设计尽量往天上靠拢,它的设计者在这宫里注入了个狂想,努力使地上必朽坏的宫殿模仿天上的灵宫,这种力图体现通天的欲望的宫殿,巍峨到令人生畏的地步,象一座高塔。它的宝座的背景是一尊鎏金大佛,佛中有佛,乃是一个高高悬浮的宝座,等待一位女人上去,由于设计得太高,与朝拜者脱离,所以看上去很不安全。
圣母神皇驾到。一声古怪绵延的吆喝。
武则天被两列宫女牵出来,前头是十僧引路,他们默念如仪。武则天如同梦游一般被牵引,款款移出,直到堂前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宝座一眼。
她象被风刮了一下,一阵哆嗦。
这么高……她摇晃了一下,太高了,看上去有点头晕。
几个人立刻把她扶住。僧怀义趋近对她的耳朵说,天后,你怕什么?你是圣母神皇,我们不敢上去,因为那高高在上的只能是佛爷。
它实在是太高了。武则天颤抖了一下。
十僧齐诵《太云经》,伎乐声也乘机混入,形成一种十分庞杂和怪诞的效果。俄顷,法音起身请武后上座:武太后称圣母神皇,顺应天命,大云经载为佛爷转世投胎,来世间普度众生……
僧怀义和法音搀扶武则天登上台阶,走了一半,僧怀义和法音停下来了。武则天用枯干的声音问道:你们不跟我一起上去吗?
高处不胜寒。法音双手合十。
我们上不去的地方,正是圣母神皇的住处。僧怀义发现武则天象一个胆怯的妇人一样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他把她的手掰开。
去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