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忍住内心的激动,说,你怕什么呢?我,是你的母亲。
卢陵王双手放下来了。
不要离我那么远,过来。她说。
他走近了一点。武则天说,太远,再过来。
他又走近了上点。武则天有些绝望,她说,还是太远,你再过来,好吗?卢陵王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到她的身边,武则天一把抱住儿子,恸哭起来起来手掌颤抖地摸过儿子的脸,泣不成声:
儿呵,为什么你比我还老?……报应!
这是至今为止我们看到她唯一的一次痛哭,毫无顾忌的痛哭,卢陵王在她怀里魂不守舍,浑身哆嗦,口徒劳地张着,好象发冷的样子。武则天感到她怀抱一把柴禾,几近死亡的边缘。
儿子,你说话呀!她说,儿子,说话呀!但这个四十多岁的儿子象木头一样,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儿子,为什么不说话?武则天泪水涟涟,她拍了拍儿子的头:你说话呀,
为什么不说?你讨厌你的母亲?天哪!……武则天仿佛抱着一具叫不应的尸首。她觉得她的心被割开了,一种深藏几十年的母爱在封冻中渐渐苏醒,在化开的冰中,她的血流出来,淌在一个四十岁的儿子身上。
母亲。儿子突然叫了一声,武则天这时才发现儿子眼睑上已悄悄挂着一滴泪珠。
你叫我了吗?儿子!武则天大声说,你叫我了,儿子!
母亲,真冷呵。他说。浑身颤抖起来。
武则天脱下身上的袍加到儿子身上,把他裹起来,好象围裹一个婴儿。她抱着这个清瘦的四十几岁的儿子,说,现在暖和了,是吗?
现在暖和了。
真好,儿子。
真好。儿子重复了一句。
我要立你作太子。武则天说。
是吗?我又从皇帝变太子了。以后还要变回皇帝是吗?母亲。
不。武则天说道:你什么也不是,你是我的儿子。
这时,狄仁杰来见,他带来了一份指控来俊臣十大罪行的奏折,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是否可考虑斩首还是终身监禁
武则天说出了平生第一回妇人之见:
除了我的儿子,谁死都无所谓。
武则天母子重逢的这个黄昏,天空涂着血,它仿佛令人兴奋,同时又象耻辱的标记。王子哲立为太子和来俊臣被斩首的消息同时进入武承嗣的耳朵,这个野心勃勃的武姓人走向了他的末路,他看见他的前途黑了,漆黑。整个黄昏,他都在独自饮酒,说着酒话狂语。
我这一把年纪了,当太子还不行?他自嘲地狂笑起来:怪,怪,给人当儿子,人家不要。
他把酒杯推到地上,呻吟道:该死的都死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改朝换代了。
他从墙上刷地抽出宝剑,东倒西歪地舞了一阵,打着酒嗝:人家母子相见……没我的什么事儿……我不过是个……侄儿。可笑。
他用宝剑指着一个地方,叫出了一个名字--武则天--!姑妈,我的伟大的姑妈,人家是一朝君一朝臣,你是一朝君几朝臣,永远都是你对,错在我们!你怎么会错呢?你爱玩谁就玩谁,但,谁玩你呢?
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天后,圣母神皇,我敬爱的姑妈,你永远光荣、伟大、正确。你让我太为难了,为什么一台戏,你永远是主角?
窗外的大街上人声鼎沸,透过醉眼,武承嗣看见是来俊臣推出斩首。暴怒的群众简直发狂了,他们狂呼乱叫,不但往来俊臣脸上吐唾沫,而且不断把东西扔到他身上,有锐器击中他的额,血流下来,来俊臣立即闭住了眼睛。
执刑官大呼:别打了,你们快要把他打死了。
来俊臣桀骜不驯地在囚车里转动,他的头不住摆动,眸子里疯狂的目光暴露无遗,这头因绝望而发疯的狮子不断从喉咙里发出间歇性的嚎叫,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武承嗣注视着来俊臣,脸色苍白。他喃喃自语地说,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不如自己结果了好……
当他转过身来时全身僵硬了,他看见武则天站在门口。武承嗣垂着手,手上拿着宝剑,呆若木鸡。
本来,我想来安慰安慰你。武则天对侄子说,但我想大概你已经不需要了,因为你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
武承嗣仍然浇铸在那里。
不要担心我会玩你们,也不要担心没人玩我。武则天说,自古,一物降一物,我来到山的最高处,最痛苦的是我,你们却看不见。
太后,武承嗣喉咙里响了一声,挥剑抹过颈项,鲜血飞溅的时候,他的身体落地了,宝剑被抛出很远。
武则天跨过他的尸体,来到窗前。她神情古怪地从高处打量着囚车上的来俊臣,街道堵塞使行刑队无法前进了。
我真没想到,人们这么恨他。
武则天注视着那个已经痴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脑袋,打了一个寒颤。
被人这样恨,这一生活着有啥意思呢?她的双手慢慢爬上自己的脸颊,扶住了它。
太子哲跟王子旦的兄弟重逢发生在一个傍晚,旦已经把太子位让给了哥哥,称相王了。
他们重逢的地方正是他们当年下棋的地方:花园。旦对哲说,我们又重逢了,真是奇怪。 十四年前,你在这里对我说,我要去见的不是母亲,而是皇太后。哲说。那时,我一心只想做皇帝。
我的话不对吗?旦问。
哲摇摇头:不是对不对的问题,乃是是不是的问题。她不想做我们的母亲也好,不配做我们的母亲也好,她是母亲,这是事实。
旦注视着哥哥:我觉得你的话听起来跟十四年前一样血气,当然,你又是太子了。
哲笑起来,说,不,我是一个死过的人,十四年来我就象一具尸首,我只是说,她终究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终究也是她的儿子,这难道不对吗?
对。旦说,但她不象,不象母亲,我们也不象儿子。哦!旦说到这里突然呻吟了一声,
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哲扶住他,看着他说,弟弟,看来你比我病得还重。
旦推开他,轻声说,我们不谈这些,下盘棋好吗?
好。
两人仿佛又沉浸回十四年前的光景之中,但显然两人都生了棋艺,走得磕磕碰碰,索然寡味。旦一推棋盘:算了,争不得输赢。
哲疑视着棋局,说,这棋越走越让人看不明白了。十四年前,我先是太子,后来成了中宗皇帝,马上又不是了,成了卢陵王。
后来我成了太子。旦说。接着我也成了皇帝,后来也不是了,又变成了太子。
接下来我又从卢陵王变回太子。
我却从太子变成了相王。
我从太子变皇帝,皇帝变成王,王又变回太子,以后还要做皇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旦说,她下的棋太复杂了,看不明白。
母亲她一定累了。哲说。
我们都累了。王子旦咳了一声,用手绢按住嘴,手绢上的鲜红使他目眩了一下。
你吐血了,相王。哲说。
张昌宗凄厉的惨叫起来,他仰卧在床上,御医用一种特制的刀为他清除胸脯上的纹身,剧痛使他全身颤抖。御医说,要是怕痛就算了,留着她也没啥。张昌宗脸色发青,说,不,你替我弄掉她,我不能带着一个影子走来走去。
整个过程中张昌宗的惨叫比纹身的时候听着更让人扎心。去除纹身的方法实际上是比较野蛮的,御医使用一把铁刺的刷子把他的胸膛刷得血肉模糊罢了,等着结痂、脱落。张易之对张昌宗说,兄弟呵,你忍着点儿,要除掉一个上了皮肉的东西有那么容易吗?
不。张昌宗说,它扎在了我的心上,我们都被骗了。
他血淋淋地站起来,脸色变得很古怪:我象不象一只剥了皮的猪?他说。说着双手高举狂笑起来--我自由了!他喊道--操你妈!
张昌宗狂笑时血淋淋的胸膛及肚腹在颤动,如同暴露在外面的内脏。
这个情节发生在控鹤府,这是武则天特意为二张设立的机构,名曰研究三教,主编儒道佛“三教珠英”,采录名人名言,实际上豢养了一批美少年,终日饮酒宴乐和赌博。二张是控鹤府监,领头在这里放纵自己。张昌宗已经对陪伴武则天非常厌倦,一见她那身赘肉就想吐,有时只不过是为了维持控鹤府的特权勉强去应付一下,其余时间几乎整天泡在控鹤府内,疯狂玩耍和赌博。控鹤府内有几名从国子监来的大学士,也有弘文馆的,甚至有长安名寺的高僧,这些表情严肃甚至刻板的人跟控鹤府的一帮不学无术的美少年混在一起,情形是很滑稽的,武则天把他们放在这里为了了支撑门面,也想对二张有个约束,但效果适得其反。二张把这些学问家变成了污辱的对象。
文人们被二楼宴乐的嘈杂声弄得坐立不安,但他们不敢说话,怕开罪二张。二张在上面赌博,他们完全被这种游戏迷住了,桌上赌注在他眼里减少又加多,这一过程是扣人心弦的。张昌宗敞着一个正在结痂的胸膛,脚支在凳子上,双眼喷出疯狂的欲望,一只手不断地抓挠结痂发痒的胸脯。
这时楼下上来一个人,国子监的国子祭酒(校长),他对张昌宗说,你们别这么闹了好不好?这哪象控鹤府,分明成了妓院和赌场了。
二张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突然爆发出大笑。张昌宗走到国子祭酒面前,说,你到今天才知道?这儿就是妓院,就是赌场,读书都把你读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万事万物都有个节制。
节制?什么叫节制?张易之说,除了玩,活着没啥意思了,知道吗?别那么认真了,博士。他用力地拍了拍国子祭酒的头,弄得他满脸羞郝:过把瘾就死,还不知道痛快一回。
国子祭酒长叹一声,张昌宗凑近他说,别摆出一副正经劲儿,现在是一点正经没有!你也别把我当人,不就行了?
国了祭酒低声说,你们给我们一点安静时间好吗?太后让我们编书,我们总得交差。 什么书?张昌宗走到回廊上,看见楼下的桌面上摆着:“三教珠英”,文房四宝,大学士们和高僧围坐在桌旁发楞。让我来替你写。张昌宗说,居然当众掏出阳物,一股尿水飞流直下,落在“三教珠英”上。
这是一个令人难耐的时刻,但周围寂静得很,谁也不敢说话,只清晰地听得尿液打在桌面和纸上的声音,并在光中透亮。尿水接触桌面溅出的尿水落到大学士和高僧脸上,他们全身颤抖,牙床在哆嗦,脸象纸一样白。
大学士轻轻地拭去了脸上的尿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