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伺候她的时候,她正在房里往头发上戴花,她真美,尤其是头上洒满花瓣的时候。她对我举起一朵花,说,好看不好看。我说好看,不过还是请娘娘快快梳妆吧,我们得动身了。武则天好象没听见我的话,专心致志地把一朵腊梅点上云鬓,说,皇上见到这些花时,一定会喜欢的,男人都爱女人对吧?女人是花。
我心暗说,娘娘呵,皇上见到花,就要杀你了,你还不知道。
其实太宗心里明镜似的,宫女出逃,在他手里是必死无疑了,太宗说是要宠幸她,其实不过是要召来问过一回,同寝后就要她的命,而她却浑然不觉。
娘娘,快起身吧。
我们用锦衾把她裹了,扛在肩上,飞快地送到寝宫,那时天已落黑,我扛着她奔跑时,听见她在吱吱地笑。我说,娘娘,你可别笑。她在锦衾里说,我想笑。我说你见到皇上时,千万别笑。她说,见到皇上我不笑,难道还哭吗?我说,你真的别笑。她还是笑个不停,说,德官,你挠着我胳肢窝了。
我摇摇头。我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因为过一会儿她就要死了,所以现在我扛着她,好象已经在扛着一具尸首了。
我突然感到痛苦,差一点摔倒下去。
武则天送进寝宫后,我一个人被允许侍侯一旁,皇上宠妃时只能有一个太监在场,那就是我,我还必须用笔和纸在场记下每一个细节和皇上每一句话。我退到幛帷的另一边,跪在地上,手上握着笔,但一直发抖,因为我知道她要死了。
太宗说,过来。武则天却一直笑。太宗说,你笑什么?
武则天还是笑。
太宗说,有什么好笑的?
你光着身子。她说。
你!--太宗有些恼怒,不过还是用被衾遮了一下身子。他看了看自己:我很胖么? 她点了点头,还是笑。太宗说,你不要笑,等一下你就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她问,笑都不可以吗?
我是说等一下你笑不出来了。
不会的。武则天说,我这人很少哭的。
到时候你也哭不出来了。太宗说。
为什么?她问。
你逃跑了。太宗说,你从宫里跑出去,是不是?
不是,我没有逃跑。她辩解道。
还敢说没有?太宗说,你小小年纪,竟然胆大包天。
不,我不是逃跑,我只是想出去摘几朵梅花的。她喊起来,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回来?太宗说,你回来做什么?
你要杀我吗?皇上!突然说。太宗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她。她又说,我只是为了摘花,你就要杀我吗?
花有什么好摘的,我不明白。太宗说。
花真好哎!她说,树上到处都是梅花,风吹起来的时候,花香一团一团地飘过来。她从头上取下一朵递到太宗鼻前,问:香不香?
香。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宫外那片野地里到处都是。她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但宫里一朵也没有。
不会吧。太宗说,宫里怎么会没有呢?
冬天来了,花都掉光了。她说。
是呵,冬天嘛,花当然掉了。太宗说。突然他问: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
砍头是不是跟落花一样?她问。
真拿你没办法。太宗摇摇头,说,跟你在一起,我都要变成小孩子了!
变成小孩子不好吗?武则天说,你太老了,皇上,为什么不变小一点儿?
太宗又用被衾裹紧了一下身子说,我真的很老了吗?你看我很老吗?
你要跟我去采花。
跟你去采花?
你跟我去采花,你就变成小孩子了。她说。
不行,这怎么行。太宗说,我怎么能跟你去采花。
现在就去。她说,明天风一吹,花都没了,就采不到了。
现在去采花?太宗惊异不已地注视她,深更半夜的,让寡人跟你去采花,亏你想得出来。
为什么不行?是不是你太老了?
我才不老呢!太宗说,我是皇帝,皇帝知道吗?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真的?她高兴得跳起来:我就去,皇上你可别走,在这儿等着我。
好吧。太宗嘟囔了一声。
我走了。
去吧去吧。太宗摆摆手。
我从幛帷后面被招出来了,我简直目瞪口呆,直到武则天召呼我时,我才猛醒过来。 走呀,我们采花去。她说。
于是,一幅奇异的画面出现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头上戴着花环,身上穿着睡袍,深更半夜昂首阔步在前面走,我率领几十个太监在后面追随,走出寝宫,穿过回廓,进入花园,出了后宫门,往那边长着梅花的地方进发。
我简直无法描述当时的情景因为太让人不可思议,但事情却发生了。我们采完花后又浩浩荡荡地回到寝宫,一路上卫士侍立两旁,护送着花仙子昂首阔步,怀里揣着一大兜鲜花,直往太宗那里进发。
武则天怀抱鲜花重新登上龙榻时,太宗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他好象也被感染了。武则天在龙榻上跳,手一松开,花瓣洒满了龙床。
真好看。太宗喃喃地说。
皇上,你的床真大!她说着抓着花洒在皇上身上和头上,太宗呆呆地,后来他小声地说,你真是一只小妖媚。
他一把抱住她,疯狂地抚摸她,亲她。
…………
但太宗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我问德官,为什么?
因为天亮了。德官说,太宗看见天亮了,阳光照进来,照在满床的花瓣上,就不杀她了。
你说的象神话似的,我不相信。我说,摘了几朵花就免了杀身之祸,太离奇了。
信不信由你。德官陷入回忆之中: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沉默了一刻,说,别看我小,谁也骗不了我,我是大人了,不会轻易就相信别人的话。
我骗你做什么呢孩子?我已经老了。
那……你不是记下那天晚上的事吗?你把记下的拿来给我看,我就相信你。
我……什么也没记。
什么也没记?
是的,什么也没记。德官苍老的声音在上阳宫回荡:什么也没记,我只记得,那天晚上,花洒满了龙床……
花洒满了龙床?
是的,都是花,都是因为花,到处都是。
…………
德官的话还是不能让我彻底相信,这也许是德官弄错了,也许是出于祖母自己的臆想,祖母无论说什么话,德官总是相信的。我已经身心疲惫,无力去探究事实的真相了,因为我的祖母,她的一生太久太长了,她做过的事太多了,而且她也太老了,而我才十七岁,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我只记得,满树的梅花开了,风把花香吹过来,虽然相隔了七十年,我依旧闻到了它的清香。
花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黄昏的时候,武则天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了,大家不知道她要干嘛。德官趋前凑到她嘴边,听她说,我想要花。
冬天,北方的花凋零了,没有花。大家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在这时看花。德官小声地对她说,皇上,现在花都凋零了。武则天梦呓般地说,花谢花又开。德官说,现在花还没有开。武则天又说了一句:我想要花。德官听到这里想,难办了。他回忆起几十年前那次催花的奇迹,但德官几乎不可能想象那奇迹还会出现。
我想要花。
皇上,到春天,花就开了。德官说。
春天?春天……春天多好呵。武则天说,到处是流水,花都开了,还有蝴蝶在花丛中飞。
现在还不是春天,花还没开。
为什么?
花期还没到……德官回答这句话时连声音都颤抖了,他害怕武则天又会故伎重演,勒令提前开花,德官认为那一次纯粹是神迹,是不可重现的。这时武则天看着德官,说,你连说话都颤抖了,我只说想看花,没说要开花,你害怕什么?
奴才害怕皇上再叫我们抱暖壶催花……
武则天吃吃地笑起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不用害怕,我不会再让你们催花了,我再也不会命令花提前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武则天脸上浮现沉重的悲哀:因为我老了,老了,明白吗?我老到一个地步,连拿一根针都喘气,我气数已尽了,再也没有信心了,明白吗?
皇上,别这么说。德官说。
不--!她叫了一声,但叫声很空洞: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们不要瞒我,我即使再命令花开,花不会听我的意思了,我知道,我知道。
皇上!
我只是想看花而已。她说,我想一想都不行吗?
德官眼眶里立即涌上泪水,他转身走到外面,吩咐道,速速到南方调花,昼夜兼程,越快越好。
一幅景象出现了:我们看见送花的骑兵打马奔驰,他们穿过黑夜和晨曦,目夜不停。每一驿站都有一个壮实的骑手替换,大约有几十个人一起执行这个使命,他们把花背在背上,每到一站立刻浇水,以免花叶枯萎。在上阳宫,时间在沙漏中逝去,德官不时地伏在武则天耳边说,快了,皇上。武则天好象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梦呓般地道:是呵,快了,我听到马蹄声了。德官知道她是幻觉。武则天自言自语:快了,我闻到花香了。
花终于送到了上阳宫,当它被端到武则天面前时,骑手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叹了一口气,倒在地上死了。他立即被拖了出去。武则天惊叫起来,她抚摸着花叶,脸上沉重的悲哀持续不退。
皇上,花来了。德官说。
它还是枯萎了。她说。我老了。
这花还挺好。
它还是枯萎了。她又说,我老了。
只枯萎了一点儿。德官端详着花。
它还是枯萎了。我真的老了。
这花是假的。她突然又说。
不是假的,是从南方运来的。
这花是假的,北方现在没有花。
是从南方日夜兼程送来的。
你说假话,北方这时没有花,这一定是假的。
皇上……
谁能让这时候的花开呢?一定不是人了,世界上有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皇上您做到过。您不记得了?
铧钵摔在地上粉碎,武则天绝望的惊叫在上阳宫回荡,让人颤栗不已。
政变开始的时刻,武则天正在寝宫里会见一个客人,这个人叫陈子昂,是著名的诗人,曾经抨击过武则天的暴政,但他们今天在一起,并不是谈政治,而是论到诗艺以及诗歌所能表达的人生理想。
张柬之在动手之前先来到了东宫,太子哲一见张柬之的表情,就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感到极其为难。张柬之问:太子已经不记得十四年的放逐了么?太子脸色苍白,说,我不记她的仇了。张柬之说,不知太子看清楚没有,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太子一听更烦燥:我不听什么国事,我不管国事!家事已经要了我的命!哦!太子痛苦不堪地掩住了脸。
……张柬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太子,你应该晓得,在我们这块国土上,你的家事就是国事,二者是很难分清楚的,今天非得要你出面不可,否则我们把江山给谁呢?
狄公千辛万苦把你弄回来,是为了什么?
太子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