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巧巧不想念书了？！”
如仙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不相信是真的。如仙忘不了巧巧从小念书的愿望是多么强烈，挨多少次打都不放弃，在家辍学三年都没有让她死了念书的心，现在怎么会不想念书了呢？并且她从小就喜欢当老师，眼看师范就要毕业了，梦想也要实现，怎么可能不想念书了呢？可是，巧巧的同学回来捎信说得很清楚，说李佳欣——孩子改了名字——巧巧，不想念书了。
如仙一下子着急起来。她了解孩子，如果没发生特别的事情，巧巧是绝对不可能说出“不想念书”几个字的。如仙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去学校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如仙很清楚读书对于巧巧而言多重要。她也希望巧巧能念出书来，成为吃公家饭的人，以后自己能养活自己。她知道巧巧是块念书的料，不让孩子念书太可惜。过去她三番五次地逼迫孩子辍学，实在是不得已，除了没钱外主要怕家里为她上学的事打架。巧巧从小上学这些年，如果不是有很多人说情，加上巧巧那股死也要上学的决心，她绝对不可能走到今天，成为一名师范生的。巧巧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怎么能够半途而废呢？
如仙现在坚决反对巧巧辍学了。她要给孩子鼓励，让孩子顺顺利利毕业，毕业后分配个工作，挣碗饭吃，即便她死也瞑目了。否则，巧巧退学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如仙心里清楚巧巧没了姥娘，又不容于米家——米寿昌不可能好好待她，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今后要受的罪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如仙打定主意，亲自到学校去看看巧巧。
当李佳欣看见娘抱着小弟弟米士健站在学校门口时，她实在太意外了！
李佳欣从来没有想过娘能来学校看她。因为娘不但要照顾弟弟妹妹们，还要干家里、地里的活儿。她的生活就限定在红崖村那个小范围内，到卧牛县城去一趟都非常不容易，别说外县了。所以，起初李佳欣听说她娘来找她时，半信半疑。
李佳欣看着风尘仆仆的娘和她怀里的小弟，眼泪“哗”地下来了，像一下子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所有的思念化成了一个尾音长长哭音重重的字：“娘——”
李佳欣像个受了委屈的三岁孩子，三步两步跑上前去。
“您怎么来啦？”李佳欣既意外又惊喜地问。
“巧巧，我来看看你。”如仙见到了好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大女儿，心里也很激动。
巧巧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看。巧巧上师范以后，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她说学校里发补助，根本花不着家里的钱，每个月还能节余下几毛钱呢。如仙知道孩子很节俭，每次回家总把攒下来的钱给姥娘买点心吃。每想到这，如仙就感到心酸，也为孩子的孝心感动。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不捎信告诉娘？”如仙一连问了几句。
“没事。”李佳欣给了娘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得痢疾一个多月才好，身体很快瘦了下来。她没有告诉娘，是唯恐娘替她担心。她知道，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牵挂她，正如她每天都想念娘一样。
“娘，你等着，我到门卫那儿去一下。”李佳欣怕娘担心，赶紧换了话茬说。她说着跑向门卫。心想，娘这么老远来了，怎么也要申请让她到学校里面去。
“不行！现在什么时候？不允许闲杂人员入内！再说，你是什么身份？没有上面的指示，我们可不敢放你家里的人进去。要想进入也行，拿红卫兵的批条来！”带着红袖章的执勤卫兵冰冷地拒绝了李佳欣的请求。
李佳欣耐着性子又解释了半天，可就是不行。李佳欣只好沮丧地回到娘跟前。
“怎么啦？”如仙看出李佳欣的脸色很沮丧。
“他们不让你进……”李佳欣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让进咱就不进去了。我来看见你了也就放心了。”如仙安慰着李佳欣说。
李佳欣从娘怀里接过弟弟来，好让娘歇歇，然后跟娘一起往西走了十几米，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
“娘，你怎么来了啊？”李佳欣又一次不解地问。
“听说你不想上学啦？”如仙开门见山地问。
“嗯。”李佳欣点头承认。
“为什么？”如仙用眼睛“说”出了三个字。
李佳欣沉默了，怎么跟娘说呢？
李佳欣回想着来师范上学后发生的一切。她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是人人讲“四清”，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来就是贫下中农迅速掌握领导权，打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派”。从去年10月开始，全国各地的报纸杂志都批判吴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说《海瑞罢官》是“大毒草”，据说文艺界已经被一条与******思想对立的**********主义的黑线专了政。今年5月16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人们都叫《五?一六通知》），号召人们起来夺取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向党、政、军、文各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猛烈开火。自从5月29日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成立了第一个学生红卫兵组织后，各地学校纷纷积极响应，迅速成立学生红卫兵组织，据说不把“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赶下台去，不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誓不罢休。于是，本来应在今年毕业的学生，也都不毕业分配了，全部参与到保卫红色政权的大革命中。现在李佳欣她们这届早该毕业的学生都留在学校，白天晚上写大字报、开批斗会。学校早就不是什么学习的乐园，而是革命造反的大营了。李佳欣越来越觉得不适合她待下去了，何况她在这里还一直受到造反派的孤立和打击呢！
“我再也不愿在学校待不下去了！学校根本不是想象当中的象牙塔，我也适应不了这儿的环境。学校每天不是比学习，而是比谁能整人。凡是贫下中农出身的都成了‘红卫兵’的干将，家庭出身不好的都被打成了‘右派’。社会黑白颠倒了，老师们开始被学生批斗。你不去批斗老师，你就是老师的帮凶，是‘保皇派’，是‘小牛鬼蛇神’。我没有做过反对革命的事，只是不愿意批斗老师，就被认定成‘保皇派’，成为需要‘认真检查’的人。每天都有人监视我，干什么都不自由。同学们都躲着我，没人愿意跟我在一起。”李佳欣终于说出了她的苦恼。
如仙明白了，巧巧不想念书是因为她心理上受到了沉重打击。
“家庭出身怎么就这么重要，是非颠倒怎么这么厉害啊？”李佳欣望着娘的眼睛问。
如仙沉默了。
每个人的身世背景都是自己不能选择的，中农贫农的身份也不是自己想改就能改变的。现在的学校跟前几年不一样，不会因为你成绩优异态度积极干活出色就受到好评得到重视，而是看谁能站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上，谁造反得厉害，谁就是英雄。这一点如仙明白，可是巧巧毕竟还是孩子，接受不了。如果不把巧巧生活的勇气激发起来，恐怕她会更消沉，哪天整个人都废了。于是，如仙说：
“孩子，人活着谁都会遇上沟沟坎坎的，必须学会坚强。你好赖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懂的学问比娘多，总不能因为一时的挫折就灰心丧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娘希望你能出息，你多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如果半途而废不太可惜了？娘没文化，也说不出大道理来，但是娘知道凡事不能太任性，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要不，受伤害的总是你自己。”如仙看着巧巧的眼睛说。
李佳欣没有说话，如仙接着说：“这个道理你应该懂，你姥娘临终时劝我要忍耐，她是担心我鸡蛋碰石头。我也想跟你说，凡事要往开了想，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你姥娘临终前还叫着你的名字，她是放心不下你呀。你如果就此毁了前程，我死后难以跟你姥娘交代呀。”如仙说着掉下泪来。
“娘，可我实在不想上学了。同学们都不愿意理我，不让我参加他们的活动，也没有人把我当朋友。”李佳欣想起她的遭遇，心里感到孤独难过。她得痢疾一个多月，班里同学没有人问过她的病，只有老乡李如芬看过她两次，后来也因为忙，不来了。没人关心她没什么，李佳欣受不了的是同学们看待她如同看待“罪人”一样的目光。
李佳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遇？她上小学中学时是何等的辉煌，她什么时候不是被老师表扬被同学羡慕的对象？尤其是在卧牛县中的三年，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彩，何等的高兴。她当时的朋友多多呀，没有人会把她忽略掉，没有人不尊重她。她在同学们当中一直是核心。虽然她并不追求被人簇捧受人爱戴令人羡慕的感受，但是她也绝对不想沦落到被人嫌弃遭人冷遇让人疏远的地步。李佳欣经常琢磨自己为什么在中学和师范会有巅峰和低谷这么大的差距。是因为阶级成分？社会变动？还是她曾经被袁荣芬嫉妒从而埋下了祸根？
李佳欣知道她今天的处境跟袁荣芬有直接关系。袁荣芬说李佳欣是“保皇派”，同学们就都站出来打倒她这个“保皇派”了。
一想到袁荣芬，李佳欣心里就有一种担忧。现在的袁荣芬成了造反派的头目，她的名气早就超出了学校，在整个定关威名赫赫。她说谁是“反革命”，谁就是“反革命”。她一句话，到处贴满了批斗这个人的大字报；她一个手势，下面会有一群人蜂拥而上，把“反革命”立刻按倒在地。定关师范学校的校长已经被赶下台，教务处被砸烂，老师们被带上高帽子。学校已经彻底不能上课了。这些都是袁荣芬为首的“造反派”的革命成果。李佳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迟早都会有改变局势的那一天，到那时，袁荣芬肯定会从风头浪尖上摔下来，或许还会摔得很惨。
“巧巧，人活着其实很多事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要信命。命运是反抗不了的。你今后脑筋要活套点儿，别认死理。你现在不念书了，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吗？造反的会继续造反，挨批斗的会照样挨批斗。你反而会被人笑话，说你承认自己软弱好欺。”如仙用话来激巧巧。
“你以前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哪里去了？你为了上学，挨打都不放弃。你忘了你是怎么挨你爹打了吗？多少次不让你念书，你就是不干，一有机会你就闹着念书。为了你念书，你知道娘和你爹打过多少次架呀。”如仙的眼圈又红了。
李佳欣看着娘，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孩子，”如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说不念书就不念书了，怎么让村里的人看你呀，还有你以前的同学。你这样回了家，你想你爹会是个什么态度？”
李佳欣想起后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现在她退学了还不成为后爹一辈子嘲笑她的话柄。
李佳欣觉得自己进入到死胡同，在学校的心情不好，回到家日子也不会好过。
“等着吧，今年不毕业分配，明年可能分配，明年不行，后年。这么多人总不会一直待在学校吧。熬过了这段时间，等你工作了，就好了。”如仙劝慰李佳欣说。
李佳欣还想跟娘说说心里话，小弟米士健这时候闹着要走了。如仙见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就打算返回去了。
“娘，我给你们去买饭，你们吃了饭再走吧。”李佳欣央求着如仙，她实在舍不得娘走。
“那就晚了，赶不上小火车，今天回不去就坏了。彩霞、士冲、士超他们怎么办？”如仙很无奈。每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既牵挂着这个，又惦记着那个，哪个她都放不下。
李佳欣听娘如此说，不再挽留娘。她觉得已经很对不起弟弟妹妹了，尤其是妹妹彩霞，因为她出来上学了，家里很多活儿都落在妹妹身上，要不，那些都是她李佳欣的活儿呀。
李佳欣恋恋不舍地送娘和小弟到火车站。在路上，李佳欣用自己的生活补贴买了一包点心和一些糖果让娘带回去。小弟吃着糖果非常高兴，娘却一直说，“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惦记着家里。”
“你要脑筋学活一点，凡事要往开了想，记住了，巧巧？”要上火车了，如仙还是不放心巧巧，又一次嘱咐说。
李佳欣点着头，眼里噙着泪花。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关心她的第二个人了。
娘就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定关车站上只剩下李佳欣一个人久久地站在那里，顺着小火车开走的方向远望，远望……
多年以后，李佳欣都难以忘记娘抱着小弟风尘仆仆地来看她的情景，还有“你要脑筋学活一点，凡事要往开了想，记住了，巧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