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有理”,中央的这一指示精神成了红卫兵造反运动的尚方宝剑。如今的红卫兵们造反、武斗,几乎已经不再争执“左”与“右”的斗争问题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攀比“谁更激进”。红卫兵到哪里都横冲直撞,他们炮轰、火烧、揪斗、游街,从“为所欲为”径直发展到“无法无天”。“破四旧”(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成了他们践踏法律、恣意妄为的绝对律令、通行证件和神符魔咒。他们“破四旧”破得到处满目疮痍:古迹、寺院、神佛塑像、牌坊石碑等尽数被捣毁;经典藏书、名家字画、珍宝古玩等全盘被查抄、焚烧;政协、民主党派、群众社团悉数被解散;人名、地名、店铺招牌、公交车站牌、单位名称……纷纷被篡改;抓人、揪斗、抄家、趋赶“牛鬼蛇神”、押送“走资派”到“五七干校”“学习”、干涉宗教信徒宗教生活、强迫僧尼还俗屡屡发生……一时间社会秩序空前大乱,整个世界陷入蛮荒状态。
除了“破四旧”、“造修正主义的反”、揪斗“牛鬼蛇神”以外,到了1966年底,红卫兵造反运动更是扩大升级。12月30日,在******支持下,王洪文等人在上海制造了10多万人参加的武斗流血事件——围攻市委所在地康平路事件。“康平路事件”在全国引起重大反响,各地大规模的武斗也就此开始了。
定关的社会局势跟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严峻。定关县也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迅速分化成两大派——“大联合战斗兵团”和“满山红战斗兵团”。老百姓把这两大派通俗地称为“造反派”和“保皇派”。两派都标榜自己最保卫革命领袖毛主席,最革命彻底,最代表贫下中农的根本利益。实际上,两派都演变成了争夺权力和地盘的造反组织。
“快,紧急召集人员,连夜研究如何战斗!”袁荣芬一脸严肃地吩咐着胡永波。
现在的袁荣芬可不得了,她已经成了整个定关县“造反派”的学生总头目。别看她的年龄不大,但是凭借着红卫兵“造反派”的强大助力,一下子就被推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风口浪尖上,成了“造反派”的代表人物。“揪斗资本主义当权派”,指挥对“保皇派”的战斗,已经成了她每天的核心工作。在袁荣芬的带领下,“造反派”们到哪里都横冲直撞、颐指气使,想批斗谁就批斗谁,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他们把态度好的“老家伙们”扭送到“五七干校”“学习”去,把态度不好的直接关进了“牛棚”。
而“保皇派”的斗士们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对“造反派”的造反目标进行暗中保护,对“造反派”拥护的领导找借口寻机报复,同样是揪斗、批判、打砸抢。两派在造反程度上不分伯仲。
所以,时间不长,两派就发展成你死我活相互争斗的敌我双方。双方都一方面发展成员,扩大组织力量,一面散布谣言,瓦解对方的战斗力。斗争方式也从开始的游行示威、撒传单、贴大字报,变成了真枪实弹的巷战。
一天晚上,定关师范学校的大会议室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这里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成了袁荣芬为首的“大联合”的造反指挥部。现在袁荣芬正坐在会议室的领导位置上,为如何对付“满山红”进行战略部署。这次会议除了一个个红卫兵干将外,县武装部的老部长、纠察队的原队长,还有一些当过兵打过仗的老军人也都被请来列席,他们是为明天的战斗提供作战意见的。虽然袁荣芬他们作战对象也是学生造反组织,但是对方也有强大的外援支持,所以袁荣芬他们丝毫不敢大意。
“‘满山红’的根据地在东关一带,东大街是他们的前沿阵地,我们的火力必须阻止他们向西扩张地盘。”“大联合战斗兵团”副团长王二虎似乎很懂军事地说。
“废话!傻子也知道”一个红卫兵干将不懈地说。
“今天的紧急会议是研究采取什么战略战术打败他们?比如,是偷袭,还是强攻?是堆筑防护堤,还是挖壕沟。是在地面战斗,还是上房顶作战?”胡永波说。
“把武装部的枪都搬出来,在东大街西面100米的县礼堂扎下据点。那里地势高,易守难攻。”有人出主意。
“大家还要有肉搏战的思想准备。准备好刀子、棍子、红缨枪等能够作战的武器,甚至弹弓、飞镖,什么都可以。”
你一言,我一语,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
半个多小时后,袁荣芬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了。
胡永波连忙站起来,大声说:“好,现在请袁团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胡永波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袁荣芬开始严肃讲话,那气派俨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今天,我们大家连夜研究作战方针,是因为形式紧急。‘满山红’的人已经开始对我们的战斗兵团进行挑衅。我们‘大联合’战斗兵团绝对不能输在他们手里。所以,特意邀请了武装部的老部长胡发同志、纠察队的贾明同志等人参加会议。胡部长在军队当兵时就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明天的战斗就由胡部长做临时总指挥。刚才,大家热烈地讨论了作战方案,希望大家听从胡部长指挥,坚决保卫我们的革命成果,把‘满山红’一举歼灭。”
室内响起哗哗的掌声。
“毛主席万寿无疆!”
“毛主席万寿无疆!”
室内又响起不绝于耳的高呼声。
次日清晨,在县礼堂一带站岗的一个红卫兵跑回指挥部,报告说作战的武器已经连夜准备好了,就剩指挥部下达作战命令了。胡部长希望趁天不亮敌人熟睡时发动进攻,那样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那样胜算会更大一些。
“好,现在我们也到前沿阵地去。”袁荣芬在指挥部待了一夜,就打了一小会儿盹,一听到可以战斗了,立刻精神了。她在胡永波等几个红卫兵的簇拥下走出了指挥部。
县礼堂通往东大街的路已经封锁,好长时间都不通行了。以礼堂东拐角处的供销社为界,面东是“满山红”的地盘,西面是“大联合”的阵营,双方日夜都有红卫兵把守。之前两方曾经发生过几次冲突,都各有损失。不过,像现在把土枪大炮都搬出来,威慑对方,还是第一次。
到时候了,可以打了。胡部长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在袁荣芬面前还要点头哈腰,请示袁荣芬这个学生总头目。
“那就下命令吧!”
“打!”胡部长又像回到他当年的战场一样。
藏在礼堂房顶上、窗户上,礼堂南侧人家房顶的“造反派”听到号令后,一齐向东大街上的“满山红”驻地开火。地上一路小分队向东大街方向迂回包抄过去。
这边“大联合”刚一开火,那边“满山红”立刻就有了回应:几十米的土墙后面发起了猛烈的火力反击。虽然枪支弹药都是土造货,但是威力不小。
双方对峙射击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就有十来个人伤亡了。出了人命,双方更是急红了眼。没有了子弹,开始赤膊上阵。顷刻间,在东大街一带,双方人员绞在一齐。拿刀砍的,用手抓的,用石头砸的,用棍子打的,好一场血斗!
胡部长一看形势不妙,这样下去伤亡太大,后果不堪设想。他转回身想请示袁荣芬是否停止战斗,却怎么也找不到袁荣芬的踪影。
正当他焦急的时候,县公安局的赵队长领着几十号人员赶到了,他们鸣枪让双方停止战斗,双方才停下手来。谁都清楚,公安局的盒子枪威力多大。
原来有人偷偷地把双方要开火的消息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赵队长才赶来制止,不过还是迟了一步,他们到时两方已经打起来了。
这次武斗事件,‘大联合’一方死了四个人,伤了不下三十多人;‘满山红’一方死了七个,还有二十多个人受了伤,其中两人伤势非常严重。武斗以后的东大街一片狼藉、血迹斑斑的。
从此之后,两派的矛盾更加深了,仇恨更大了。更为震惊的是,革命形势风起云涌、瞬间万变。蝴蝶效应在各地呈现,从城市到农村都迅速分裂成两大“革命阵营”。整个定关陷进两大阵营的军事战斗中,村和村之间都架上了土枪土炮,人们似乎又回到了战争年代似的。
在“造反派”和“保皇派”争夺地盘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的时候,那些被打成“反革命”的“老家伙们”遭受到了人生最致命的打击。许多“反革命”被折磨致死,并且死得惨不忍睹。这其中,就有李佳欣敬爱的孙子平老师。
据说,孙子平老师在同学们“大串联”之前,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后来被送进了牛棚,在牛棚里,要忍受腥臊恶臭、蚊虫叮咬、潮湿阴冷的环境自不必说,单是一日三餐的饭就没有正常过。碰到态度粗暴的红卫兵值班,还要遭受皮鞭的鞭打,甚至被逼喝牛尿。孙子平老师不堪凌辱,曾经几次自杀,但是都没有自杀成。后来不幸染病了,得不到医治,前后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死了。跟孙子平老师一起关牛棚的“反革命”舍友收拾他的遗物时,只发现了一个中国共产党党章,一个字迹模糊的1948年的调任函——中央调任他到定关参加地下党组织的信件。
孙子平老师死了。李佳欣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吃惊,然后就是难过。可惜那么优秀的一个老师,刚中年,就被折磨死了。
李佳欣想起孙子平老师语文课上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景,再联想到孙子平老师悲惨的下场,心里不由地一阵伤心,眼泪扑簌簌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