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一开春红崖村就遭遇了严重的春旱。本来红崖村的地就贫瘠得厉害，再遇上老天爷不下雨，到了五六月份，全村的庄稼几乎都完了。庄稼打蔫了，人也没有了精神。村大队虽然号召社员们生产自救，但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红崖村也不甘落后，大伙儿的精力更多的放在“革命”上——村子里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这两大派开始出现相互争斗，相互拆台的局面。自从老村长苏毅退下去后，村领导班子的凝聚力就差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村大队的秩序越来越混乱了。
李如衡因为“文化大革命”大搞政治、不抓生产的做法让他很失望，加上家里一系列变故，他家又有几个孩子，生活负担重，他必须拼命养活一家老小才行，所以本来憨厚不善言辞的他，越来越少言寡语了。
李佳欣从定关师范回到红崖村时，心里一直很踌躇：姥娘没了，娘也没了，上哪里去呢？
李佳欣想，多该到米家看看弟弟妹妹啊！米彩霞、米士超、米士冲、米士健——四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没了娘以后，他们怎么活啊？但是李佳欣又不愿意见到米寿昌，也不想睹物思人，想起娘在米家的生活情境。所以，路过米家的街口，李佳欣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还是先回姥娘家，姥娘没了，舅姥爷还在。除了姥娘家，自己也没有地方可以去。”李佳欣无奈地想。她知道回了姥娘家，会让她更疯狂地想念姥娘，让她更伤心欲绝，但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姥娘和娘先后故去了，舅姥爷就成了李佳欣最亲近的人了。这时的李佳欣倍加想念舅姥爷了。
李佳欣对中国共产党坚定不移的政治信仰都来源于舅姥爷的影响。所以，每每想起舅姥爷来，她心里就会充满无限勇气，也常暗下决心为舅姥爷争光。可惜入党的事解决不了让她一直觉得有愧于舅姥爷。她记得有一次回家，舅姥爷曾经非常关心地问她：“孩子，你估计能入党么？”李佳欣听后，心像坠了千斤铁一般沉甸甸的，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完成舅姥爷的心愿。
从1963年考上定关师范，到今年四年了，李佳欣由于身世处境原因，一直被挡在党的大门之外。“今天舅姥爷再问起我入党的事，怎么跟他说呢？”李佳欣想。
“姥娘！”李佳欣不知怎么一进门又习惯地喊出“姥娘”两个字来。一出口，她就发觉错了，急忙改口喊：“舅姥爷”
李佳欣喊了一声“舅姥爷”，没有人答话，她就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应声。难道舅姥爷不在家么？李佳欣猜想。
舅姥爷的房门关着，她刚要推门进去。背后有人从西房出来了。
李佳欣听见脚步声调过头来看，是如衡舅舅。
“巧巧，你回来啦？”如衡的声音很低沉。
“舅舅！”李佳欣叫了一声。
妗子也抱着孩子从西屋走出来。
“那屋没人了，来这屋吧！”如衡对李佳欣说。
李佳欣疑惑地看了看舅舅，以为舅姥爷搬到姥娘住过的西屋了，就跟着舅舅进了西屋。
屋里，小孩子的衣服和小玩意扔得到处都是，根本没有舅姥爷的影子。
“舅姥爷他？”李佳欣满是疑惑。
“你舅姥爷一个多月前没了，你在外面，不方便，就没有通知你。”如衡语气缓慢地对李佳欣说。
“啊？”李佳欣虽然在姥娘和娘接连去世后，脑筋反应已经很慢，但是舅姥爷过世的消息还是像触电一样很快击中了她木讷的神经。
李佳欣的精神又一次受到强烈刺激。她似乎突然失去意识一般，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孩子，你要挺住。你舅姥爷的死，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也知道你跟你舅姥爷很亲，很难过。不过，你舅姥爷都去了一个多月了，总不能活着的人因为难过也病倒了，那样，你舅姥爷在天有灵是不会安生的。”妗子劝解李佳欣道。
李佳欣呆滞地听着妗子的话，心里却凝成了一个死结：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
“巧巧，你回家来是有什么事吧？”如衡问李佳欣。
“没，没什么事。”李佳欣喃喃地说，声音小的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你们今年可以毕业分配工作了吗？”如衡知道外甥女去年就该毕业分配，但是国家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拖到今年了，不知道今年行不？
“啊？”李佳欣像是刚反应过来舅舅在问她话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舅舅。
妗子见外甥女反应迟钝、精神恍惚的样子，用眼示意丈夫不要再往下问了，省得哪句话问得不合适，巧巧怎么着了（发生意外状况），惹下麻烦。
“娘，我饿。”
“娘，我要吃饭！”
“我的衣服在哪儿呢？”
“我要尿尿！”
“哇……”
……
李佳欣舅舅家的四个孩子在屋子里又喊又叫，又跑又跳，一会儿都不安生。李佳欣木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觉得她成了多余的人，成了外人。这里已经没有了她存身的地方。
愣了一会儿，李佳欣跟舅舅和妗子说了声要回米家看弟弟妹妹，就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李家。
自从姥娘去世后，李佳欣回姥娘家就有了住亲戚家的疏离感，现在舅姥爷也故去了，她觉得就像一棵被人拔出地面的草，彻底断根了。虽然舅舅和妗子对她还是嘘寒问暖的，但是见舅舅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她越发感到寄人篱下了。
李佳欣虽然从六岁起就没有自己的家了，但那时她有娘在，有姥娘在，有舅姥爷在，而且她还小，不考虑那么多，所以没有觉得太孤单。可现在，她最近最亲的三位亲人接连离她而去，无家可依孤苦伶仃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她，像沙漠中的岩石被强大的沙尘暴袭击一样，不但摧毁着她的肌体，而且摧毁着她的精神。
李佳欣这次回家来，本来是想跟舅姥爷说说毕业分配的事，然后从家里要一点儿生活费（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的生活补贴就不正常发放了，李佳欣手里早就没了钱，一直靠借钱度日），没想到她刚到家就听到了舅姥爷已经去世的噩耗。
李佳欣懵了。
如衡因为这三年连续办丧事，早就欠了很多债，他家几个孩子还都嗷嗷待哺，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让他照顾外甥女，他也是有心无力。
李佳欣身无分文，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李佳欣从舅舅家家出来，像是没有魂儿似地在街上走着。村里的人见了她老远指指点点的，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问一句。李佳欣也不去看街上的人，自顾自地往村外走。
天眼看要黑下来，可是李佳欣没有停下脚步——是习惯在让她向前走。她在卧牛县中上初中的时候，曾经一段时间每天都这样走着往返县城和红崖村。她现在只不过是跟着记忆习惯性地走路罢了！
“唰”，一道白光像刀子似的从天边划过。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来。风呼呼地作响，豆大的雨点紧凑地从天上掉下来。
李佳欣还在马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雨水把她淋成了落汤鸡，头发贴在了脸上，她不知道去理一把；衣服湿透了裹在身上，她没有感觉出冷来；鞋里灌满了雨水，她不知道难受……后面，她没有家；前面，她不知道目的地。她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大约晚上九点来钟时，李佳欣走到了柴庄。
柴庄！李佳欣麻木的神经突然被刺激得弹了弹。或许是潜意识告诉她，她跟柴庄的一户人家有着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那里还有她的哥哥姐姐。
已经多少年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哥哥姐姐过得怎么样了。李佳欣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递给她一棵救命稻草。
犹豫了再犹豫，想了再想。终于，在冒着大雨徘徊了多半个小时后，在离开柴家16年后，李佳欣第一次踏进了她熟悉又陌生的柴家大门。
“巧巧，真没想到你会来！”柴少春见到浑身淋湿的巧巧，惊讶、意外、惊喜……说不出来什么表情。
“哥哥，我，我……娘去年没了，我……。”李佳欣语无伦次地说。
“你就是巧巧呀！”哥哥身边的陌生女人说。
“这是你嫂子”哥哥给巧巧介绍。
李佳欣一进门就看到了。嫂子的个头不高，嘴唇很薄，看样子挺会说。
李佳欣对着嫂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哥跟我说起过你，没想到你今天来了。看，身上都淋湿了，我去找一件衣裳，你赶紧换下来吧！”嫂子说。
“不用了。”李佳欣止住了嫂子。
这时候柴少春拿了一块毛巾让李佳欣擦擦脸。
“没想到哇！”柴少春听了李佳欣的遭遇后，唉声叹气地说。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嫂子问。
李佳欣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连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以后的日子了。
“真是可怜呐！本以为你有姥娘家照应，生活会比我们好过点儿，谁知道你也这么命苦。我娘家姊妹多，家里穷，没想到嫁给了你哥后更穷。我身子骨还不壮实，三天两头吃药，这日子真没法过。也不知道这种揭不开锅的穷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嫂子讲起家里来一肚子牢骚。
李佳欣虽然反应迟钝，但还是听出来嫂子的弦外之音——哥嫂家的日子很紧巴。她看看哥哥，哥哥低着头，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李佳欣能感觉出哥哥在家要听嫂子的。
李佳欣多么渴望哥哥能帮她度过眼前的难关呀，但是显然哥哥有难处。她把到了嗓子眼的话愣是咽了回去。
“我该走了！”李佳欣站起身来。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你到哪儿去哇？”哥哥也站起身来，不放心地问。
“我回定关去。”李佳欣说。
“下这么大雨，到定关又那么老远。你别路上有什么事。你今晚就住这儿吧？”柴少春征求着李佳欣的意见。
嫂子没有说话。或许她正在盘算如果李佳欣留下来，晚上睡觉怎么安排？
李佳欣坚决地摇着头，她不愿意给哥哥再添麻烦。
李佳欣迈出房门的时候，听见哥哥说：“你要觉得我这儿不方便，你就到你姐家去吧！”
“我姐？”李佳欣迟钝的脑子终于想起来一直没见到姐姐的影子。她停下脚步。
“你姐姐前年嫁到七里店了，就在县城的东南，不算很远。她家也好找，在村东最南头那家。”柴少春说。
“嗯”，李佳欣机械地应了一声，接着往外走。等柴少春意识到妹妹没有雨伞没有雨衣又要浑身淋湿返身给她找雨伞时，李佳欣早又淹没在黑夜的大雨中了。
“巧巧——”柴少春在院子门口喊。
没有回答声。
“哗哗——”
只有大雨声。
这时的李佳欣已经踉踉跄跄走远了。
“是不是走远了？那你赶紧回来吧，你别也淋一身雨！”柴少春被媳妇拉回屋子。
“都是你，磨蹭半天才把伞找出来！”柴少春觉得对巧巧很亏欠，连把伞都没拿给她。
“上次下雨你用过的伞，忘了放哪儿，还怪我！”柴少春的媳妇不很高兴地说。
从柴家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漆黑的夜里，雨下得像瓢泼一般，路上泥泞不堪。李佳欣记不清几次陷在泥里摔倒，也记清多少次从地上爬起来。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看看姐姐去。她想，在最后倒下去之前一定要见见姐姐。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愿望吧！
当李佳欣一路打听终于在子夜找到姐姐家时，柴少青惊讶的表情比柴少春还夸张。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多年不见的妹妹，今天，而且是半夜三更，竟然冒着大雨找到她婆家来！
“巧巧，是你吗？”柴少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姐。”李佳欣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她哆哆嗦嗦地快冻坏了。
柴少青看着妹妹满身泥水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一下子哭出来。她赶紧找出自己的衣服让妹妹换上。
“巧巧，你怎么现在找来了？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柴少青关切地问。
李佳欣一副痴呆地样子。
好半天，柴少青才了解了妹妹的处境。
柴少青不停地替妹妹落泪。
不知不觉天亮了。
“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吧，正好你姐夫去了外地没在家。”天亮了，柴少青见妹妹起身要走，赶忙劝说。
“不了，我看见你了，就行了。”李佳欣说。她觉得见到了姐姐，没有任何牵挂了。
“巧巧，你坚持要走，姐也不拦你了。姐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里有五块钱，你拿着吧！”说着话，柴少青把一张破旧的五元钱塞进李佳欣手里，她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苦命的妹妹。
李佳欣看着姐姐塞进自己手里的五块钱，想推辞，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拿着吧！如果活下来，以后找机会报答姐姐。
李佳欣一下子抱住姐姐。
多年以后，李佳欣还总念叨说是姐姐的五块钱救了她一条命。如果没有姐姐给她的五块钱，没有姐姐的鼓励，她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
李佳欣怀里揣着姐姐给的五块钱，迎着早晨雨后的太阳，向定关师范走去。她要在那里等待毕业分配的消息，等待她的命运被重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