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暮春的一天上午,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走进七家村。她佝偻着身子站在村子最广阔的碾谷场中央茫然四顾,羞涩又细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临近中午,她才迈开虚浮的步伐蹒跚地走过每家门前,操着异乡口音打听一个叫王肃的男人。七家村人注意到,她头发蓬乱干黄,却系着蓝蝴蝶结,看上去仿佛一只闭合了翅膀的蝴蝶奄奄一息地沉睡在杂草丛生的灌木林中,她上身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男士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喉结底下。下身胖大的棉裤像是与过膝的中山装连成一体,上面的紫罗兰花瓣已被各种杂质浸染得灰不溜秋,脚上一双帆布胶鞋被厚实的泥泞包裹得也已辨别不出原色。她屈伸胸前的双手与身后晃荡着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以右肩为基点艰难地维持着一种随时可能无以维系的平衡。少数人注意到,那双手白皙而曲线玲珑,整个七家村也找不出一双这么优美的手。
尽管七家村人对王肃的好奇心已经或多或少淡化,这位三十五六岁的外乡女人的造访却再次使他们的目光聚焦在小木屋的周围,只是这一次,人们明智地选择了冷眼旁观。两个月后,人们看到了这样的事实:同样在远离七家村——正好与原来的小木屋隔着七家村远远地南北相对——的七家山脚下,王肃和外乡女人搭建了另一间小木屋,而他们正式搬迁的那天,王肃一把火烧毁了他奶奶的唯一遗言。
新建的小木屋仿佛守山者的蜗居地,从外面看去,只是囫囵的一间,但关于其内部结构的传言最终通过各种方式的验证而被七家村人所公认——里面其实分隔成虽局狭但独立的三间,厨房、卧室,还有一间总是被反锁,七家村人从未得已进入。
七家村人即使并非出于偷窥的好奇心,他们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正当理由进入这间木屋。因为外乡女人的到来,王肃又不知不觉地回归为七家村的一员。这年初秋重新分划田地时,原属王和平的部分田地又归还到王肃名下。再诸如王氏祠堂的重修,抗旱民工队伍的组建,一年一度的全村中秋月下猜物大赛,乃至一些红白喜事,都势在必然地将王肃和他的木屋牵扯进来。尽管王肃从未露面,但渐渐地,外乡女人涉足并活跃在七家村人之中了。人们也开始有机会进入木屋,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会时常看见,外乡女人俯身在缝纫机上编织着一些衣服,在木屋的后面,种植着一些香味扑鼻的野花。外乡女人会用蹩脚的乡音招呼来人坐,她自己倒拘谨不安地恭立一旁。来人问,“王肃呢。”外乡女人下意识地瞧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吞吞吐吐地笑着。来人问,“你会做衣服啊。”她快速地点点头,有时也会略加解释说,“以前学过裁缝,只会一点。”来人半开玩笑地说,“那以后就请你帮忙做了哦。”她却又飞快地点点头,并露出夹带着一丝感激的笑意。
又几个月过去,七家村人慢慢知道了外乡女人叫周梅香,陕西人,结过婚,丧偶。通过她零乱而简短的描述,加之人们的猜想,人们对王肃八年的外出生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王肃一路向西,沿山东、河南,进入陕西境内。三年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因饥饿而昏倒在她家的门前。周梅香曾多次试探王肃此前干过些什么,但王肃即使面对救命恩人也闭口不言——对此种说法,七家村人均持怀疑态度,一致认定是周梅香不愿详谈的托辞。十几天后,周梅香举家前往另外一个城市找活,已经康复的王肃死活要求跟随。周梅香注意到,他的包裹里除去几本高中课本外别无所有。周梅香的男人是个搞建筑的包工头,周梅香在给一大批砖瓦匠做饭的闲暇之余,翻拣出一些旧布料给王肃缝织了几件衣裳。
每次说到这里时,周梅香总是显得难以启齿,像是有什么不太光彩的事情让她从心里一直红到脸上。这中间发生的许多事情似乎都因这种情绪而被她有意忽略了。她只着重强调了一个细节,一次她的男人与建筑商因为工资问题闹僵之后,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伏击,一群砖瓦匠都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有王肃一个人冲上去帮助她的男人与对方厮打。这时的周梅香总是会朝那间紧闭的屋门凝望几眼,脸上泛出奕奕的神采,略带娇羞地说,那件事以后她就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会有女人开玩笑地问,“你应该早就上了王肃的床吧,不然你也不会大老远眼巴巴地跑来。”周梅香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她不表示愤怒,也不露出羞怯,她唯一的反应只是不言不语,低头一阵子,而后慢慢地走开。七家村人从未真正知晓的除此之外还有到达陕西之前的三年时光,王肃流浪何方,又有哪些遭遇,甚至王肃第一次外出当得知恢复高考往回一路狂奔时,为何却迟至三个月后才回到七家村,以致错过了高考时间,这一切,这时都仍然是个谜。
但七家村人毕竟是有办法的,他们最终还是得知,周梅香的男人死于一场建筑事故,王肃正是在同一事故中被砸断了右腿。他在春天的一个午夜时分决绝地溜出医院,没有跟她任何招呼,其时,照看他一天的她正靠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子上睡着了。但她千山万水找来七家村时,众所周知,王肃又毫无赶她离开的迹象。于是,七家村人得出看似无可辩驳的结论,真实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
有位妇女还在一个橙红色黄昏的池塘边,抛出她思虑很久的看法。她说,通过她的旁敲侧击,终于得知周梅香的死鬼丈夫患有不育之症。夫妻俩曾经甚至有借王肃生子的想法。这位妇女的佐证听上去也无懈可击——七家村离陕西那么远,完事后,给点钱,一脚就把王肃踢回来了。
这种极富想象力的言论已近乎无稽之谈,所幸,除掉博得一阵喧笑之外,它并没有真正进入到人们的内心深处,也没有影响到那几乎与世隔绝的木屋里的安逸又透出无处不在的沉闷的生活。
又一年过去,八六年的夏末,多年来王肃第一次整洁而满面红光地出现在七家村人的面前。“我要请大家好好喝一场酒。”他一瘸一拐地挨家挨户通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