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九年之后的这个夏夜,在月光皎洁、蝉声响亮的夜色中,王肃又一次走上了那条多年前的老路,他一瘸一拐行进在干燥而硬实的土路上的身影仍极像艰难地跋涉在永无穷尽的泥泞之中。他路过那棵枣树时,没有停留。在村支书的门前,他肃穆而略带嘲讽地驻足了很长时间。没有等到有人出来,没有灯光亮起来,里面始终是仿佛沉寂了千百年的黑暗。他伸手摸向窗台,在滑腻腻的青苔中,他触摸到几粒铁锈的碎末。第二天的酒席上,有人告诉他,村支书已经死去六年。那晚回来的途中,他仿佛被一针戳破的原本充满仇恨的气球,蔫蔫的,漫无目标。他停在枣树下,用手悄悄地摩挲着一根干瘪的树枝,面无表情地盘算着它枯萎的日期。他轻手蹑脚的样子,像是怕惊醒它依旧潜伏在地底黑暗处的沉睡的幽灵。
第二天中午,宴席进行过半之后,七家村人看到王肃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充满理想地横举在半空,而后人们听到了可以彪入王氏史册的一场简短的演讲:
我曾经对你们只是一个陌生人,你们知道,其实你们更愿意接受的说法是我曾经是一个疯子,除了吓唬你们那些夜晚哭闹着不愿入睡的孩子,我想不出我的名字对你们还有其他功用。你们像看待一个不该存活于世间的怪物一样偷偷地隔着夜晚的窗户观赏我的一举一动,但你们永远无法明了你们投在窗户上的剪影曾经多么刺激着我,给了我多大的动力,正如我一直无法明白你们放在那鬼屋门前的食物所因何来一样。
九年之前,一位老朽的一句话似乎就决定了我的一生,但他即使地下有知也可能无法接受的是,他借着某种冠冕堂皇的名由施于我的所有恶果,也不过是九年光阴的虚掷和一条残缺的腿而已。除此之外,你们还能看到更多的不幸吗?
曾经我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我被什么无情地戕害了,然后被顺手抛弃在永无休止的、只会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漆黑一片,只有无穷无尽的漆黑。我看不见手指,看不见自己的脸,我看不见哪怕朝向任何方向的未来。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也是我今天宴请大家,除某种略显荒谬的、发自内心却毫无必要的感恩之外的最大目的,是教育——哪怕它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体制罢了,但确实是它拯救了我。它势必成为我一生最大的福星,不仅针对你们,更针对你们的子弟,我要说的只是,教育才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你们应该看见,它已经在我身上显现出驳斥一切的、绝不容丁点忽视的、隽永的光辉。
七家村人即使将这席高谈阔论引为笑谈,他们也不再敢轻视王肃言之凿凿中透出的某种力量,虽然他们始终弄不明白这种力量是什么。在周梅香那里,人们同样得不到答案。面对各种旁敲侧击的疑问,周梅香只是将手从缝纫机上挪下来,齐整地放在膝盖上,满脸歉意地说,“他从来没跟我讲明白过,这其实也是我的疑问。”偶尔,她会虔诚地注视着门前石板边的几簇石竹花说,“我想不了那么多,他的古怪脾气让人无法跟他讲道理。”有时,她的眼里会突然布上一层浓密的感伤说,“你看,石竹都开花了,我都种了三年了。”
当七家村人拭目以待的热情跟随岁月更替的步伐越发如火如荼时,在三年之后的某个初秋的早晨,他们看到的只是沿着羊肠小道蠕蠕潜回的衣衫褴褛的王肃。这是一九八九年的初秋,王肃在毕业前一年被遣回原籍。
以这种形式归来的王肃,除了道听途说来一些不太恶意的冷嘲热讽之外,七家村人并没有用任何更具有不同凡响意义的方式接纳或排斥他,说到底,七家村人的失望如同希望一样来之不易。人们对王肃的希望仍处于模糊观望状态的时候,失望也只会以这样一种不声不响、没有具体内容的方式进行着。
令人不解的只是,王肃回村的第二天就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农忙之中,田野上虽听不到和他父亲当年一样高亢激越的喊叫声,但他一瘸一拐的身姿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的存在,他就徜徉在七家村的大队伍之中。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田间地头的歇息当中,七家村人渐渐从看似较以前开朗不少、对往事不再讳莫如深的王肃口头零碎的话语中,了解到一些他三次外出七家村人并不曾知晓的历史。
对于第三次,较近的这三年,王肃说的最少,更多的时候只是以一种心有余悸的惊恐表情含糊不清地诠释了全部。他额头与眼睛深处滚滚而过的惧怕与担忧似乎瞬间就浇灭了所有人或大或小的好奇心。
中间的那八年,王肃着重阐述的是他辗转在山西与湖北之间,寻找读书的机会。于此,他会穿插讲述第一次迟回的原因,当他从灯火通明的祠堂里狂奔而出,在渡口六神无主地等待了两天渡船之后,搭上了一条前往长江下游的运石灰的轮船。一路上,他焦急难耐地盘算着自己的复习计划,却不慎卷入了因抢运石灰而起的纷争中。当轮船在某个凌晨时分停靠在九江渡口,地狱般的浓黑中窜出等待良久的几十条汉子,铁棍瞬即没头没脑地向石灰贩子们招呼过来。王肃随同他们被囚禁在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长达四个月之久,直至春潮已过,长江中下游的该年石灰供应已经充足。
王肃屡次着重强调的是,当他第二次站在九江渡口,眼瞅着浑浊的、时刻翻腾撞击的江水,他满心怅然。他在一户农家租住了两个月,日日步行到江边,一站就是半天,他始终无法弄清楚,自己始终不屈抗争命运的人生与面前恶浪滔天的江水有何仇怨。最终,是这样一件事才将他从凄凉的、越来越剧烈的、偏执的暴怒之中解救出来:他偶尔结识租主邻居家的女儿,一个当年参加高考的清秀姑娘。王肃做了这位姑娘给他弄来的当年高考题,超出录取分数线七十多分。于是,他便离开了。按他自己的说法,重新踏上寻找读书机会的征程。
七家村人无疑知道,即使有周梅香关于那四年的零碎补充,王肃对第二次外出的解释(哪怕是虚构)也有敷衍之嫌。但世代蜗居在七家山内的人们其实对此并无多大兴致,人们只是偶尔嬉笑着追问,“王肃,你和那位邻家姑娘有没有发生什么啊。”此类问题只要周梅香在场,王肃就无须采取任何方式回答,提问者得到周梅香割肉似地深挖一眼后立刻就灰头土脸地嬉笑着赶紧退却了。
王肃出现在田间地头,让周梅香在七家村人面前第一次有了为人之妇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