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对儿子说出临终的遗命后,究竟是马上就逝世了,还是仍拖延着,司马迁没有详细记载,但他既然用“且卒”两字,恐怕拖也不会拖多久,很可能在洛阳就为他父亲办了后事。然后因为任务在身,继续追赶封禅的大队人马,以便向天子汇报奉使西南的成果。
司马迁有没有赶上太室山的祭祀,无法考证。但泰山封禅以后的行程他是赶上了。不过,他并没有机会看到全部的实况,也许是汉武帝因以封禅为求仙步骤而感到心虚,或者怕重蹈始皇的覆辙,在上封途中受阻从而被天下人耻笑,所以封泰山的最后一个程序,即在泰山下的祭礼完毕后上封泰山顶,他仅让最亲信的贴身侍卫奉车子侯(指霍去病的儿子霍嬗)陪他上泰山,但“其他事皆禁”。他们在山上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接下去就是群臣和方士们的道贺,方士们更说既然天子上封泰山而没有碰到风雨的阻挡,表示神仙“若将可得”,即差不多可以求得了,鼓励汉武帝继续努力。
于是,司马迁有机会跟着大队人马到了东边的海上,观看汉武帝为求见蓬莱仙人所作的安排。可惜,先前单独一人陪汉武帝上封泰山的奉车子侯突然暴病死了。神秘的典礼,神秘地死了人,谁也无法准确地说出霍去病的儿子为何而死,他年纪轻轻,用“暴病”两字应再恰当不过了,司马迁只好这样记载。但据说方士们都以子侯得仙,告诉大家他的死“不足悲”,真是天晓得!
司马迁又随大队人马从东边海上转到碣石山。这究竟是现在的什么地方,有好几种说法,甚至有的人认为这里已经沉没在大海中了。碣石山大体在今河北省东北边、山海关以南沿海一带。其中有一种说法认为是今昌黎县北十里的“仙人台”,可见也是方士们所说神仙出现的地方。从碣石山再往北边去,经辽西沿着长城到五原(秦代的九原,汉朝作五原,现在有五原县,在内蒙古包头西北方,河套北岸),然后南下到陕西中部的甘泉,这也是方士口中的圣地。
从四月封禅泰山梁父,到甘泉才五月间,借着直道的便利,只花了一个月时间,走了一万八千里。这次旅行对司马迁来说,收获最大的就是目睹了万里长城,也亲身到了使燕、齐之士产生奇幽幻想的东方海边。他在《蒙恬列传》的评语中说,他从北方边境经直道到甘泉再回到长安。
直道是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即秦始皇驾崩的前一年,也是坑儒于咸阳的那年)才建成的,从五原直通甘泉。他说当年秦始皇初灭诸侯,天下的人心未定,所受的创伤也还未恢复,蒙恬以一名将,在那种时候,不施以强谏,请秦始皇先解决社会、民生问题,却仍一味地“阿意兴功”,轻率地滥用民力,去修筑长城和直道,到最后蒙恬兄弟被杀死或吞药自尽,“不亦宜乎?”
这一段感慨大概也是因为此次旅行才触景而生的吧!这一年是元封元年(元封就是第一次封禅,公元前110年)。除了封禅以外,司马迁也目睹了汉武帝财经政策的成果。
汉武帝为了实行他的宏图大略,授实权给法家人士,为他充分集中国力,其中法家有一项重大的责任就是要尽可能开发财政来源。其方法可归纳为两大类:一是扩大课征杂税;一是加强国营事业的经营。后者又分为专卖的与非专卖的国营事业。实行专卖的有盐、铁和酒;非专卖的则有均输与平准两法。均输的办法是各郡国每年按规定应该献给皇帝的土产,不必运到京城,可以交由设在各地的均输官转运到市价比较高的地方去卖,收入归中央政府。平准的办法是在京城设立平准局,搜罗天下各地的各种货物,价钱便宜的时候买进来,价钱贵的时候卖出去,一方面可以平抑物价,一方面政府可以获得利润。为汉武帝主持这些财经政策的是洛阳商人的儿子桑弘羊,他很了不起地使国家财政在汉武帝的挥霍之下不致于枯竭,并使物价保持平衡稳定。
元封元年,正是平准法施行见其成果的一年。司马迁亲眼看到,而且在《史记·平准书》中这样写道:“于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到泰山,巡海上,并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至万计,皆取足大农。”大农就是大司农,是九卿之一,主管全国财政。
这次封禅大典,汉武帝所花费的巨大开支及赏赐等,都是使用的由于平准法的实施而带来的财政收入。不过,这种以吏为商,与民争利的办法,却渐渐产生了流弊,司马迁写的《史记·平准书》就是观察了那些现象而作的记录。
第二年(公元前109年)方士公孙卿又说他见到了山东东莱山的神仙,神仙说想见天子,于是司马迁又有机会跟随着汉武帝东巡了。先到糇氏城(太室山就在附近),然后来到了东莱山,留宿了好几天,可是根本没遇到什么神仙。
那年天气大旱,汉武帝回来的途中在万里沙(东莱郡掖县之北)祷雨,然后再去祭祀泰山,祭祀完泰山来到了河北南部,今濮阳县南的瓠子。早在二十二年前(公元前131年,司马迁十五岁那年),黄河就在此决口,大水流向东南。汉武帝曾命人治河,但总是修好了又坏,而当时的宰相正是汉武帝母后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蚡,他有一部分封邑在黄河的北边,黄河是在瓠子南面决的口,正好使他的封邑没有遭受到水灾。于是他对汉武帝说:“江河之决,皆天事,用人力加以强塞,未必能与天意相应。”另外一些观气者也持同样的看法。
著《廿二史改异》的钱大昕认为,田蚡这个见解是“老成谋国之言”,说他为了自己的私利阻止整修瓠子口的工程并非公论。不过,不论怎么说,汉武帝从此就有二十二年没再理会这个问题。
这年干旱,汉武帝先命汲仁、郭昌率领几万人去进行塞河工程,等他祭祀完泰山后来到瓠子,他命令所有随从的大臣、侍卫,从将军以下,一律带着薪柴或竹子,在黄河决口处,密密地插成一道“墙”,并把土石填在里面以塞河。另一种说法认为是用竹片编成长四丈、大九围(五寸一围)的大袋子,里面盛石子,由两船夹载到适当位置下水填塞,这个工程叫做“下竹楗”。
这次天子亲自领导的塞河工程,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负薪塞河”之役。司马迁实地参加了,汉武帝除了命人塞河以外,也亲自祭河,把白马玉璧投入河中,并且因为怕无法成功,特地作了《瓠子之歌》。
司马迁说:“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宣房或可作“宣防”,是指因这次工程而在瓠子盖的宣房宫。“防”就是塞河防水灾,“宣”则是为河水另开两条通路加以疏导。《史记·河渠书》就是司马迁在这次实际参与中有所感触和对《瓠子之歌》的感慨才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