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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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先生也常用?”

“唉,不妨给你也试试?按说,人人都应该做做催眠术。只要你同意,就试一试吧!”

“这个法子有意思。那就给我试一下吧。我早就想做做看了。只怕催眠之后醒不过来,可就麻烦啦!”

“哪里,没事的!那就开始吧!”

三言两语就说定了,主人开始接受催眠术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心里暗自欢喜,蹲在屋角观瞧治疗效果。医生先从主人的眼睛开始催眠。具体方法是:将两眼的上眼皮从上往下摩挲。尽管主人已经闭着眼睛了,医生依然朝着一个方向摩挲眼皮。过了一会儿,医生向主人问道:

“这样摩挲眼皮,感觉眼皮渐渐发沉了吧?”

主人回答说:“的确发沉了。”

医生继续用同样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说:

“会越来越沉的,不要紧吧?”

主人也许真的睡着了,没有说话。同样的摩擦法又进行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好了,眼睛睁不开了!”

好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看不见了。

“已经睁不开了?”主人问。

“嗯,睁不开了。”医生说。

主人默然地闭着眼睛躺着。我还以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过了一会儿,医生说:

“若能睁开眼睛,你就睁一下试试。反正是睁不开的!”

“是吗?”主人的话音还没落,他的眼睛已经像平常一样睁开了。笑着说:“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医生也同样笑着说:“是的,不成功。”

催眠术终于以失败告终。甘木医生也走了。

接着又来一位。主人府上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对于不好与人交往的主人家来说,简直难以置信。然而,其实来了客人,而且是一位稀客。我一字不落地记述这位稀客的事,不单纯因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我是在继续写上面讲过的大事件之后的余波。而这位稀客却是描述事件的余波不可遗漏的素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说明他是个长脸,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就够了吧。与迷亭这位美学家相区别,我准备称他为哲学家。若问为什么称他为哲学家?因为此人不像迷亭那样自吹自擂的,光是看他和主人谈话时的风度,就觉得他像个哲学家。此人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学,二人说话的样子十分随便。

“噢,说到迷亭嘛,他就像漂在池面上的喂金鱼的麸子轻飘飘的。前些天他和一个朋友,路过素昧平生的华族家门前时,他说要进门去讨碗茶喝,硬把那位朋友给拽了进去,真是的,哪有他这么满不在乎的。”

“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我没有问过。--嗨,他就是这么个天生的古怪人吧!同时也是个没有思想的无所事事的喂金鱼的麸子。是铃木吗?--他来过了?新鲜!他虽不明事理,人情世故却很有一套,是个戴金壳表的人物。但是,太肤浅,不踏实,不会有发展。他常说要圆滑些,圆滑些。可是,他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圆滑。如果迷亭是喂金鱼的麸子,铃木便是用草绳捆着的魔芋粉,滑滑溜溜的,晃悠个不停。”

主人听了这绝妙的比喻,好像特别赞同似的,近来难得一见的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是什么呢?”

“我嘛?像我这样的……不过是个野山药蛋罢了,长得老长还埋在土里。”

“你好像一直这样优哉游哉的,真羡慕你啊!”

“哪里!我只不过尽量像平常人一样生活而已,没什么可羡慕的。唯一难得的是,我不会去羡慕别人,就这一点还不错。”

“收入近来宽裕了吧?”

“哪里,还是老样子,凑凑合合的吧。不过,没有饿肚子,倒也过得下去。没有瞎说噢!”

“我心里不痛快,老是着急上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不顺眼也好嘛!有怨气就发出来,心情多少会好一些的。人是各种各样的,所以希望别人都变成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虽说不和别人同样拿筷子就吃不成饭,但是,自己的面包,还是自己随便切着吃最好。在技术高超的西服铺子定做的衣服,一穿上就会合身;但是,在差劲裁缝铺做的话,不将就着穿一段时间是不行的。不过,社会可以说是非常奇妙的衣裳,穿上一段时间,那衣服就自动地适应人们的身材了。假如是高明的父母,把我们生得能够适应于当下的社会,那就是幸福的。然而,如果生得不合格,那么,除了与世人格格不入,离群索居,或是忍耐到适应于社会的时候为止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到什么时候也融不进社会的,叫人心不安哪。”

“不大合身的西装,如果硬是穿上它,就会撑破,发生吵架,自杀,或暴动什么的。不过,你现在的情况只是感到无聊,绝对不会自杀,连吵架的事也不会发生的,还算过得去啦。”

“可是,我现在整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没有对象,只要生气,也算是吵架吧!”

“的确,这叫自己吵架。蛮有意思的,吵多少次都无妨的。”

“这样我也有些厌倦了。”

“那就不吵了。”

“对你说实话吧,我的心情,可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哎呀,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痛快呢?”

于是主人就从落云馆事件说起,一一举出今户窑的狸猫,津木针助、福地细螺,以及其他所有不平之事,在哲学家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哲学家一直默默地听着,最后终于开口,对主人说了一番话:

“针助和细螺他们,任他们说去,佯作不知不就开业了嘛。反正是些无聊之辈。至于那些中学的学生,根本不值得理睬。怎么,妨碍你啦?可是,谈判也好,吵架也罢,不是依然没有好转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古代日本人要比西洋人伟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什么“积极地”“积极地”,但是,这个说法有很大的欠缺。首先,即便是“积极”,也是没有止境的事呀!任凭你积极地干到什么时候,也达不到满足之时或完美之境。对面有一棵扁柏树吧?因为它妨碍视线,就砍掉它。可没有了它,前边的旅店又碍眼了。将旅店也拆掉后,更前边的那户人家觉得不顺眼了。这是没有止境的呀!西洋人做事全是这样的。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都不是取得胜利就会满足的。看别人不顺眼,就吵架,对方不服输,到法院去告状,官司打赢了,若以为这下子他会满足,那你就错了。煞费苦心地追求“心满意足”一直到死,又怎能如愿呢?寡头政治不好,而改为议会制。议会制也不好,就想再换个什么制度。说什么河水挡路,就架起桥来;说什么山峰碍眼,就挖个隧道;说是交通不便,就修起条条铁路。然而,人类是不可能因此而长久满足的。话又说回来,人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积极地使自己的意愿付诸实现呢?西方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实际上是那些一生都不知足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文明。相比之下,日本文明并不通过改变外界事物来求得满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日本文明是在“不许根本改变周围环境”这一前提下发展起来的。日本人不像西洋人那样,因为对亲子关系不满而进行改变,以求安宁。而是认为亲子关系必须保持传统,不可随意更改,力求在维护这种关系的前提下探求安心之策。夫妻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此,武士与商人的交往如此,对于自然界本身的看法,也是如此。假如由于有座高山挡路,去不了邻国的话,日本人想的不是推倒这座大山,而是在不去邻国也不会困窘上下功夫。应该培养自己不翻越高山也感到满足的心境。所以,老兄可以想想看,无论是佛家,还是儒家,都是以这个问题为根本的。”

“不管自己怎么了不起,世上之事毕竟不可能万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够做到的,惟有约束自己的心灵。只要将自己修得心平气和,无论落云馆的学生怎样捣乱,也会处之泰然的吧!即使今户窑的狸猫,也是可以置若罔闻的吧?至于针助者流,如果说了什么蠢话,心里就骂他一句这个大混蛋,装没听见,不就完事了吗。据说从前有个和尚,被人刀按在脖子上,还诙谐地说:‘电光影里斩春风。’呢。(1)如果修心养性达到了消极的极致,说不定会有这灵光闪现的瞬间。如我之辈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过,我觉得一味追求西洋人那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好像不大对头。眼下就是个例子,不论你怎么积极抗争,还是阻止不了学生们来捉弄你。假如你有权封闭那所学校,或是学生们干了值得向警察报告的坏事,另当别论。不然的话,即便你多么积极地努力,也不会获胜的。如果打算积极地应对,就会碰上金钱的问题,寡不敌众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在财主面前就不得不低头。在有恃无恐的孩子们面前,就不得不退让。像你这样的穷人,而且还要单枪匹马地积极地去干架,正是源于你心中的不清净啊!怎么样?明白了吗?”

主人只是在听,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稀客走后,他钻进书房,没有看书,沉思默想起来。

铃木藤十郎先生告诉主人要屈从于钱和势;甘木医生奉劝主人要用催眠术放松精神;最后这位稀客开导主人要以消极的修养求得心安。主人选择哪一种办法是主人的事。不过,这样下去肯定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