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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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些日子听人说,早饭断食可医胃病,我便免去早餐一试,结果搞得腹中咕咕直叫,却毫无功效。又有某公予以忠告:千万不要食用咸菜。据他说,所有胃病之根皆源于咸菜。只要不吃咸菜,胃病即可根除,恢复健康,这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我一个星期没有吃咸菜,然而病状依旧,因而近来又开始吃咸菜了。还请教了某某,说是只有进行腹部按摩才有疗效。不过,通常的按摩不行,必须用皆川式的古法按摩,只需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会康复。据说安井息轩也很喜欢这种疗法,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也常接受此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岸尝试此按摩。谁料想,按摩师说,必须按摩骨头才有效果,不将五脏六腑翻一个个儿,难以根治云云,其按摩手法无异于受酷刑。按摩之后,身子瘫软得像棉花一般,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了一次,我就不敢继续领教了。A君告诉我说:不得进食固体食物,我就每日只喝牛奶。结果,肚子里稀里哗啦作响,犹如发大水,不得安眠。B君说:务必用横隔膜呼吸。只要使内脏动起来,胃部的功能自然就会增强,你不妨一试。此法我也试了一下,但觉得肚子里难受得不行。而且,尽管偶尔想起,聚精会神地用横隔膜呼吸,但是没过五六分钟,又忘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想忘记,总是想着横隔膜,根本无法读书,写文章了。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说:你又不是临产的男人,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放弃。听C先生说:还是吃荞面条好一些。于是,我便轮换着吃起了汤面和蒸面,然而,吃了这东西总拉肚子,全无疗效。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我尝试了一切可以讨到的药方,全是徒劳。只有昨晚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正宗”着实奏效。既然如此,今后每天晚上都来它两三杯吧!

这个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就像咱猫儿的眼珠似的变换不定。他不论干什么,都是个没长性的人。而且,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又打肿脸充胖子,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发表了一通独到的见解:一切疾病,无一例外是祖先的罪恶与自身罪恶的结果。学者似乎对此做过很多研究,是一套条理清晰、逻辑井然的高论。可怜我家主人,完全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但主人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承受着胃病之苦,至少得辩解几句,以便保全自己的面子。便反驳道:

“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也曾害过胃病哟!”话外之意是,既然卡莱尔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也跟着沾光似的,很不知天高地厚。于是,那位朋友断然驳斥道:

“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主人无言以对。尽管他的虚荣心那么强,实际上还是希望没有胃病好。说什么“今后就每天晚上喝酒”,真有点滑稽。说起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晚同寒月君小酌的缘故呢。连我都想吃年糕了。

咱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因为,我既没有车夫家老黑那样有力气跑到街里的鱼铺那么远去,也没有像新开路二弦琴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摆阔的条件。因此,我没什么忌口的。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糕点的馅。咸菜虽说很难下咽,可为了体验,也曾吃过两片咸萝卜。这吃的东西很是奇妙,往往吃进嘴里后,感觉还都可以吃下去。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纯粹是任性、摆阔,毕竟不是寄身于教师家的猫应该说的话。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在饮食上多么奢侈,而是说他不愧是小说家,写文章极其讲究。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起了好多个,却都不中意。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一同出去了。而巴尔扎克想顺便找寻一个自己一直苦心孤诣地思索的作中人物的名字。因此,走在大街上,他一心只注意观看商店的招牌,但依然找不到称心的人物名字。他领着朋友到处乱走。朋友也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从早走到晚,走遍了整个巴黎四处。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店名:“Marcus”。巴尔扎克拍手叫道:

“就是它!就是它!就要它了!‘Marcus’真是个好名字啊!‘Marcus’前边再加上个‘Z’字头,就成了个无可挑剔的名字。必须加‘Z’字。‘Z·Marcus’这名字实在太好了。自己起的名字,尽管自认为起得漂亮,可总觉得有点做作,没什么意趣。这回总算找到了可心的名字了。”他完全忘却陪他受了一天累的朋友,兀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便一整天在巴黎游走,未免也太奢侈了。不过,能够奢侈到这种程度也不错,只是像我这样有个牡蛎式主人的猫,可就不敢有此奢望了。不管什么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样想得开恐怕也是环境使然吧!因此,现在想吃年糕,绝非贪嘴的结果,而是出于“有机会吃就赶紧吃”的考虑,我突然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也许还会放在厨房里,于是向厨房走去。

今天早晨见过的块年糕还粘在碗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色彩。坦率地说,年糕这玩艺儿,咱至今还没有品尝过呢。看上去好像很香,又好像吓人。我伸出前爪,将粘在表面的菜叶扒拉下来。一瞧爪子,沾了一层粘糕皮,粘乎乎的,再一闻,就像把锅里的饭盛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那种香味。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心里犹豫着吃还是不吃?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连个人影都不见。女仆不论岁末还是新春,总是同样一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在里间唱着“小免,小免,你在说什么?”若想吃,趁现在,如果坐失良机,直到明年也尝不到年糕是什么滋味了。刹那间,我虽说是猫,倒也悟出一条真理:“难得的机缘,会驱使所有动物做出他们不情愿做的事来。”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细看它躺在碗底的样子,越觉得吓人,已经不太想吃了。这时,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或是听见房间里的孩子们向这边走来,我就会毫不惋惜地放弃吃年糕的,而且直到明年,再也想不起年糕的事了。然而,一个人也没来。不管我怎么纠结、犹豫,也不见一个人进来。我感觉有个声音在催促自己:“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要是现在有人进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有人来。结果我不得不吃年糕了。于是,我将全身重心压向碗底,一口咬住年糕的一角,咬了足有一寸多深。由于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去咬,按理说,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想要把那块年糕咬下来时,却怎么也咬不动。我想要再咬一口时,却根本抽不出牙齿来了。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怪物时,已经太迟了。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于拔出脚来,越是陷得更深一般,我越咬嘴越沉重,牙齿也动不了了。年糕这东西虽有嚼头,但惟其如此,才怎么也摆不平它的。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论过我家主人“你是个当断不断的人”,说得太对了。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样“当断不断”。无论怎样咬它,都像是用三除以十,永远也除不尽。于此烦闷之时,我不觉悟出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够直觉到做此事适合与否。”

真理已经发现了两条,但因年糕粘住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牙被年糕牢牢地吸住,就像拔牙似的疼。若不尽快咬断它逃跑的话,女仆可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停,马上就会奔厨房而来。我焦躁之极,将尾巴摇了几圈儿,不见任何功效,将耳朵竖起再垂下,仍是没用。想来,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毫无关系。也就是说,我意识到了无论怎样晃动尾巴和耳朵,都是白费劲,便作罢了。我终于想到,只能靠前爪帮助搞掉年糕。于是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扒拉,可它并不是靠扒拉能除掉的。我又抬起左爪,以嘴为中心急速地画了个圆圈儿。靠这般跳大神似的举动,还是摆脱不掉那妖怪。我心想:最重要的是耐心,便左右爪交替着去扒拉。然而,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唉,这么交替着扒拉太麻烦,干脆两个爪子一齐上吧!谁知,此时靠着两只后脚我竟然站立起来,仿佛自己已经不是猫了。

可是,到了这种地步,是猫不是猫又有什么意义?我下定决心,要千方百计把年糕这个妖怪打掉,便使出浑身解数,两爪在脸上乱抓乱挠。由于前爪用力过猛,好几次失去重心,险些跌倒。每当快要跌倒时,就必须用后爪保持平衡,故而不能总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于是我在整个厨房里蹦来蹦去。能这么灵巧自如地直立行走,连自己也感觉意外。此时第三条真理又蓦地闪现出来:“临危之际,能为平日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

有幸承蒙天佑的我,正在与年糕怪拼死搏斗之际,忽听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从屋内走来了。这关键时刻有人来,可不得了,我急于摆脱困境,更起劲地满厨房里绕着圈儿地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啊,真是遗憾,“天佑”还是不太够啊。终于被女孩发现了,她高声喊叫:“哎哟,猫吃年糕啦,在跳舞哪!”第一个听见这话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子,叫了一声“哎呀”,便从厨房门跑了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说:“哼,这只可恶的猫!”主人也从书房走来,骂道:“这混帐东西!”只有两个小孩子叫着:“好玩,好玩!”接着所有人一齐笑了起来。我又气恼,又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跳。真是苦不堪言。好容易大家渐渐不笑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呀,这猫也太逗了。”于是,犹如挽狂澜于既倒,又惹得众人一通狂笑。

我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缺乏同情心的所作所为,但从来没有感到像此时这般可恨。终于,“天佑”消逝得没有了踪影,我再也站不住了,恢复了猫族四肢着地的原形,因年糕而呼吸不畅,倒在地上直翻白眼,丑态百出。

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这么死掉,便命女仆:“给它把年糕弄下来!”

女仆瞧了女主人一眼,似乎是说:“应该叫它再跳一会儿。”

虽然女主人也想看我跳舞,但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便没有做声。

“再不弄下来它就没命啦。快点!”

主人又回头瞪女仆一眼。女仆就像做梦吃了一半宴席,却被人叫醒了似的,绷着脸,揪住年糕,用力一拽。我虽然不是寒月君,可也担心门牙全被她揪掉。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已经死死嵌入年糕里的牙齿,被她这么狠巴巴地一揪,哪里受得了啊?我又体验到了第四条真理:“凡世间安乐,皆须经由困苦而得。”

当我睁开眼睛,四下观瞧时,所有人都已回了房间。

刚刚遭此沉痛打击,真是没脸还待在家里面对女仆之流。索性去拜访新道的二弦琴师傅家的三毛姑娘散散心吧!于是,我从厨房去了后院。

三毛姑娘可是这一带有名的美女。别看我是一介贫猫,也是粗通男女之情的。在家里每当见到主人闷闷不乐,或是遭到女仆欺负而心里憋屈时,我必定去拜访这位红颜知己,跟她聊聊天,不知不觉便心情舒畅起来,一切忧烦痛苦,都忘得无影无踪,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这么说来,女人的作用可谓大焉。

不知她是否在家,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往院子里扫视。正值正月,只见三毛姑娘正戴着新项链,优雅地端坐在檐廊上。她的脊背的弧形曲线,优美得无法描述。可谓极尽曲线之美。她卷曲的尾巴、弯曲的腿、沉浸于忧思中微微耸动耳朵的神情,我实在描述不出来。尤其是她那么仪态万方地坐在阳光和煦的地方,即便姿态非常端庄安静,但那一身柔滑得赛过天鹅绒的皮毛,反射着春日阳光,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我看得着迷,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三毛姑娘!三毛姑娘!”我边喊边挥动前爪,向她问候。

“哟,是先生来了!”

三毛姑娘走下檐廊,红项圈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啊,一到正月,它连铃铛都戴上了。声音真好听。我正感叹这动听的声音呢,三毛姑娘已经来到我身旁,将尾巴向左一晃,说:“哟,是先生啊,恭喜新年!”

我们猫族互相问候时,要将尾巴竖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这条街上,称我为“先生”的,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前面已经声明,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住在教师家,所以只有三毛姑娘敬重我,总是称我为“先生”。被尊称“先生”,我也不反感,自然答应得很是痛快:“哎呀恭喜新年啊!你打扮得真漂亮啊!”

“是啊!这是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漂亮吧?”三毛姑娘将铃铛摇得叮铃直响。

“音色的确很美。长这么大,我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看您说的。大家不是都有吗?”她又叮铃叮铃地摇响铃铛。“好听吧?我真开心!”然后又不停地摇晃着。

“看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啦!”

与自身境遇相比,我不由流露出羡慕之意。三毛姑娘笑了,非常天真地说:

“还真是。师傅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纵然是猫,也不见得不会笑。如果人类以为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会笑的动物,那就错了。不过,我们猫族笑的时候是将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振动喉咙,人类自然不知道。

“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哟,什么我家主人,听着好别扭。她是一位师傅呀。是演奏二弦琴的师傅啊。”

“这,我倒是知道的。我是问她的身世如何。大概从前是一位很高贵的人吧?”

“是的。”

“小松公主日日盼君来………………”

隔扇里面,师傅弹起了二弦琴。

“琴声好听吧?”三毛姑娘自豪地说。

“好像很好听,可是我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

“哟,我记不清那支曲子叫什么了。是师傅特别喜欢的……师傅都六十二岁啦,身子骨多结实啊。”

六十二岁还活着,不能不说身子骨很结实。我便敷衍了一句“是啊”。这回答虽有些蠢,但是,既然想不出其他妙语,也只好如此。

“虽然现在靠弹琴度日,可师傅常说她出身名门呢。”

“哦,她是什么出身?”

“据说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什么?”

“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原来是这样,等一等!是天璋院的妹妹的……”

“哟,不对。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对。”

“御祐笔吧。”

“对呀。”

“出嫁后的……”

“是他妹妹出嫁后。”

“对,对,我说错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

“对。知道了吧?”

“还是记不住,这么一大串,太乱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么人呢?”

“你可真是不够灵光啊!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这些我都明白呀,只是……”

“只要明白这些就可以啦。”

“是啊!”

没有办法,只好服输。我们猫儿有些时候是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

隔扇里面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

“三毛,三毛,吃饭啦!”

三毛姑娘笑着说:“哟,师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吗?”我当然不能说不可以。“以后有空来玩吧。”她叮铃叮铃响一串铃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来,担心地问道:

“您的面色很不好啊,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是由于吃年糕跳舞这话我说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思考问题一多,就觉得头疼。我想,跟你说说话,也许就不头疼了,所以今天来找你的。”

“是吗,那就请多保重了。再见!”三毛姑娘显得有点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