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羞辱真能杀人,伽利略在那天晚上就会死去。在他被召去接受判决之前,他早已接到命令要朗读那可耻的誓言。在极度疲惫下,他在法庭公众面前,朗读了那些可恨的文字。他内心只有一个信念:他虚伪地否定了哥白尼。他现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他犯了一桩比伪誓更为可怕的罪。
手搁在圣经上,他曾誓言不再犯“对神圣教会敌意的错误邪说传授”。最可耻的是,他誓言过:“假如我遇到一个邪说信奉者或一个有这种可疑的人物,我会向宗教法庭或当地审查员或主教报告排除他。”现在,他知道他不但违背良心放弃了真理,而且还誓言要帮助铲除他的忠实的同志。审判会不但将他判成终身囚徒,还逼着他做一个密探。
伽利略悲切地想,他竟要破坏他从小以来就有的信仰。他知道宗教法庭不但禁止了他的书的出版和传播,而且会禁止任何教会大学讲授他的学说,如有违背,一定会重罚那位大胆的学者。是的,与其看到自己的信仰被压制,看到别的科学家因我的贪生怕死而受害,真不如死去的好!
深夜里伽利略扪心自问,诚实地说,他不但害怕那恐怖的惨死,他还担心着许多别的事情:如果被判死刑,他的财产将全被没收,这些他最后争取到的财富曾给他许多快乐和满足,甚至也给贪婪的文辛许多幸福。
可怜的孩子!伽利略的心头掠过他可爱的孩子幼小时乞求要一个玩具或糖果的场景。有了金钱,他希望文辛不再停留在那小职员位置上,可能的话进入外交界去,最少获得个头衔。他怎么可以让文辛去这些遗产而让人们说文辛的坏话呢?
伽利略想到,如果不作那些誓言,他会被摒除教会之外,那么,在年老的这段日子中,竟连领圣餐礼、参与告解的祝福、临死敷油式的宗教葬礼都会全被剥夺。圣母教堂会训斥责罚他,而他会在没有辅佐下、像一个被弃的孤儿,在黑夜里啼哭。
老人从床上坐起,老泪纵横。“主啊,饶恕我的罪!”他捶胸顿足地哀号着。他担心被睡在邻室的侍者听到,又低头轻声自诉:“但是,无所不在的主啊,我并不需要告诉你,是地球在转动啊!”
第二天,伽利略开始他的新生命,或者说是死亡中的新生。
大公爵费南度二世,在他的宫廷数学师的命运尚在天平上未卜轻重以前,并未给予援助。但当这受尽虐待的老人已洗清邪运后,他立刻冒着教会可能感到不快的危险,要求当局给这位囚犯宽容。他联合尼柯里尼和少数几位伽利略的有分量的朋友向教皇乌尔班要求减轻法庭给予的判刑。
乌尔班倒也乐意仁慈些。7月间,审查会准许伽利略离开罗马,让他减轻这段不愉快的回忆,让他迁到他在西恩纳的朋友,即大主教皮柯诺明尼的别墅中去住,享受适当的自由。
这位大主教的豪华住宅,一向是意大利将军们、大主教、枢机主教,甚至教皇住过的大府邸,伽利略住在这里的确减轻了他受羞辱的苦痛。名义上他仍受教会的看管,由大主教作代表,但府邸上下每一个人,从皮柯诺明尼以至最年轻的侍从,都把他视同贵宾。在这里的一些日子里,他常接到玛丽亚安慰他的信:“我要告诉你,我们这里全体长官、修女听说你已到西恩纳,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听到了这个消息,院长和很多修女都来拥抱我,并且感动地哭了。”
这次受了屈辱,伽利略精神变得非常低落,他是这样写信给女儿的,他说:“我的名字已从活人的名簿上剔除了!”
女儿回信安慰他说:“说真的,你在这儿比以前更受大家尊敬和爱戴了。”
玛丽亚虽从未料理过自己的世俗私有财物,但她这次却替离开后的父亲照顾小山庄和花园。她告诉这位流离中的人说,她仔细地记录卖掉的水果有多少、葡萄因冰雹和被偷窃损失了多少,她为了安慰思家的父亲,又将园丁写给她的信重述了一遍。她告诉伽利略:“你的母驴,在主人走后,不让任何人乘坐。鸽笼里的两只鸽子已经长大,等着你回来吃。园里的豆荚等着你来摘取。”有时,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当你在罗马的时候,我会以为你在西恩纳。现在你在西恩纳,我说,你很快就会回阿克瑞特来的。但是,上帝会安排的!”
另外一封信提及一些依赖修道院送他们粮食的贫民需要他的帮助。她叙述院内另一位修女茜薇亚,是300年来佛罗伦萨所见到的最可爱的女孩,现在患有肺痨,奄奄一息,年龄才23岁。玛丽亚对自己有增无减的虚弱从未抱怨过,但最后,这勇敢圣女的勇气也开始背弃她了。她绝望地哭泣,祈祷在死亡前能再见最亲爱的父亲一面。
这祈祷实现了。皮柯诺明尼大主教和其他几位教会有力人士,签请准予伽利略回到靠近他孩子们的阿克瑞特去。这建议获得了批准,但有附带条件,那就是伽利略不得在未获准前去佛罗伦萨。住在阿克瑞特期间,除赴山麻地修道院做弥撒及看望女儿外,不许离开住所,不得在住所接待朋友或一次集合许多人,或举行任何科学讲演。伽利略感觉自己像一只饿猫爪下的小老鼠。其实即使不受这些限制,他也知道佛罗伦萨审判会随时都在注意着他的每一次行动,并会将任何小的违反行为报告罗马。但现在他已不再期望什么,只希望自己能和女儿玛丽亚再相见就好了。
伽利略把这消息告诉玛丽亚,说拘留5个月后获准返家。她的回信却叫伽利略大吃一惊,她已衰弱到没有力气将心里久蓄的喜悦表示出来的地步了。她写道:“我想我不会等到那一天了,也许,上帝会恩准我这么一次。”
铁一般的意志,燃烧着她体内仅剩下的一把火焰。终于在1月份的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父女俩在山麻地的一间接待室相见了。在宽大的修女服下,玛丽亚只剩下如同老妇人般的瘦柴骨架了。她惨白的嘴唇上已印有死神的印记了,但她的眼神中仍闪烁着旧有的温柔。他们谈了许多事情,但突然间,他们都静默下来,直到铃声召她夜祷,两人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为我祷告,孩子,我最需要你的祈祷。”
“我永远为你祈祷,爸爸。”她回答后很快转过身去,好像她不敢再看到他的眼泪。
几个礼拜后,玛丽亚修女被抬入山麻地修女们永息的墓地。她年仅33岁,却老得像饱尝悲哀的老人,最后含恨而去。
伽利略终日在山庄散步,无比的孤独。他不想去看望他的另一个女儿,过去的岁月使这阴沉的孩子变成一个冷漠、固执的女人。她从没有对她的姐姐表示友好过,她也不能替爸爸分忧。儿子文辛从佛罗伦萨来探看父亲时,也无法带给爸爸一点安慰。他除了自己的事情外,一切不谈。他谈的是修建的大房子要多少钱;当一个政府的小职员,薪给是如何的少。他虽然没有直接向爸爸要钱,但伽利略猜得出他每次来访的目的。
有一次,老人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让他把纠缠的财务整理一下。文辛这才对这身体已非常虚弱的老人激起了一些感情。
他鼓励父亲说:“也许有一天,你会被允许回到佛罗伦萨来的。住在我的大屋里你会舒适些,而且还有三个小孩陪伴你。”
伽利略沉痛地回答说:“住在佛罗伦萨和住在阿克瑞特一样,我经常都听到她在呼唤我。”
文辛很快回到家告诉他妻子说,他害怕这老人会发疯。
伽利略虽然老弱憔悴,但是他仍忍住悲哀,转向他最能获得安慰的工作。
他的视力衰退到已无法用望远镜观测的地步。他凄苦地想着:即使我能观测出新奇的事物,也不能将新发现公之于世,必须将记录隐藏起来,这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