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红失眠了。已过零点了,她还在床上不停地翻腾。她那六十二点五公斤的体重翻腾得那张席梦思床总是“咯吱吱”响,每翻腾一次,床上就犹如发生一次地震。
“你咋回事啊?”丈夫游海烦烦地塞她一句,又扭过头睡去了。
马里红还是睡不着。她体会到了有人说的失眠是一种痛苦。她竭力想使自己尽快入眠。她听人说过在心里默默念数可以催眠,她就试着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十……三十……几遍都是刚数到三十脑子就开小差了……于是就在床上翻腾,床上又开始发生地震。
“你咋睡不着啊!真折腾人!”游海更加不耐烦。
“睡不着就睡不着嘛,我有啥办法。”马里红也烦躁躁地顶他一句。
“你服片舒乐安定好啦!”游海提示她。
马里红坐着不动。游海知道,她经常服舒乐安定,可她总是不愿服,她担心那药吃多了对身体有副作用。于是,他就起来披着衣服从抽屉里找到一板舒乐安定,抠了两片,倒了半杯开水,递到马里红手里,看着她服下。然后熄灯,两人又睡了。
那两片舒乐安定在马里红身上毫无作用,她照样睡不着。尽管她竭力忍耐着使自己的身子不动,不去惊动丈夫游海,免得他又发牢骚,可她那身子不由自主地又要挪动,尽管她尽力轻轻地挪动,但还是惊动了游海。因为那张席梦思床的弹簧太弱,身子挪动的动作再轻也如发生一次轻微的地震。
游海“咔吧”摁亮电灯,从床上忽地坐起来,凶巴巴地嚷道:“你到底让我睡觉不?”
“谁不让你睡觉了?”马里红也冲过去一句。
游海就是这样,他发再大的火,只要马里红一发火,他就软了。因为与马里红认识之前,他还是个工人;与马里红结婚后,马里红帮他转为干部,还把他调进了地区文化局。如今家里什么事全靠马里红,自己没本事就得依附着妻子。于是,他又小声问马里红:“你是有啥烦心事?”
“你现在才知道!”马里红声音柔和了些。
“那你给我说说嘛!”游海将他那瘦巴巴的身子挪动着靠近了马里红。
“你解决得了?”马里红脸偏向一边。
游海不满意地瞪她一眼:“我是你丈夫,你有烦心事不给我说你给谁说?虽然我解决不了,也可以给你参谋参谋,建议建议。”
马里红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就给他说起了事由。她所在的樱山地区第一人民医院为了给老干部搞好医疗服务,决定成立老干部病房。名义上是老干部病房,实际上是地厅级领导干部病房。因为,无论是已经离退休的地厅级领导干部,还是现职的地委、行署的领导来医院就医都会到这个病房来。这个病房就建在樱山第一人民医院大门西边五百米处的百鸟湖畔,那里林木茂盛,鸟语花香,面临一池碧水,实在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到了那里有病也会没病的,哪位领导要住院休息实在是个首选的地方。她马里红来到第一人民医院已经七八年了,由于她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实际是个中专生,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分配在地区畜牧兽医站当技术员。但她是个能踢能咬的女人,打通各种关卡七转八转进了这座医院。进来归进来,这里是凭技术吃饭的,她念的两年兽医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就被分配到了药械库管药械,与外界基本没啥接触,她觉得那是十八层人后的人。这次成立老干部病房,不甘寂寞的她觉得机会来了,想钻进老干部病房去。下午,她去找了芮雪青院长,芮院长说这次院长办公会针对老干部病房公开约定两条:第一条,由业务强手、内科主任杨晓静调任老干部病房主任。因为她是北京医学院毕业,读了五年的本科,是院里的业务尖子,女同志心又细,适合这个工作。第二条,用人办法进行改革,院领导彻底放权,老干部病房的工作人员全部由杨晓静组合。
“嗨,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游海不以为然地说,“你去那里干什么呢?到那里去的不是高血压,就是心脏病,再要么就是糖尿病,一个个拐胳膊拉腿的,难伺候着哩!”
“伺候是难伺候,可有了接触领导的机会。”马里红说,“现职的地级领导也会去那里的。”
游海是最烦女人抛头露面,不赞成但也不敢反对,说:“近官者贫,近商者富,这是古话。”
马里红说:“你说对了一半,近商者富是真的。另一半不完全是,现在的观念是,要想官运好,主动靠领导。”
游海冷笑一声:“如此说你还想当官?”
“嗯,你说的没错。”马里红说。
“女人家当什么官啊?三十几岁的人了,孩子正上着学,照顾好家就行了。”游海摇摇头。
“女人就不能当官?”马里红恼了,“告诉你游海,我已经压抑很久了,老实说,你们男人拥有的,我都想拥有。你就想让我在家给你当女佣是吧!叫我在外边站在十八层人后,是吧!”
“好,好,你当官,官当得越大越好!”游海讽刺着。
马里红“哼”了一声,很是自信地说:“只要我进了老干部病房,有了平台,不是没有可能。”
“老干部病房就这么神?”游海不解地望着马里红。
“就这么神!”马里红说着,看着丈夫茫然的脸。她知道他理解不了,能够理解的只有她马里红自己。
马里红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次跟奶奶去如厕,奶奶与旁边一个叫四婆的老太太边解手边唠叨。四婆说:“哎,二嫂你知道吧,村西头虎娃的媳妇当上妇女大队长了!”奶奶惊讶地问:“她刚嫁过来不到半年就能当上大队干部?”四婆说:“听说是跟三麻子那个上了。”马里红知道三麻子是大队支书,就格外注意听。奶奶说:“虎娃那媳妇也是,哎,长得那么漂亮,偷汉子也要偷个标致的小伙子,三麻子那熊样,一脸坑坑洼洼的。”四婆嘟嘟嘴:“你没听俗话说,男人找女人是看脸的,女人找男人是看人物头的!”“啥是人物头?”马里红忍不住问了一句。奶奶脸立刻黑沉下来,瞪着眼嗔怪道:“小妞家问个啥?羞!”马里红不吭声了。
马里红早熟,人小心大,心里已明白几分,那人物头就是大队干部,当了大队干部在村里就是一手遮天。此时,她回忆起幼小心灵上的两幕。一幕是,她家养有一只小黄猫,那小黄猫很是可爱,一身毛茸茸的黄毛像缎子,一见她就“喵喵”地叫唤着,晚上还钻到她和娘的被窝里。里红有时候饭碗里有一点点肉,自己不舍得吃就喂给猫吃。那年春节前,她家的小黄猫叼着一块鱼肉箭一般的从外窜回家中。“天爷呀,这是叼谁家的肉哇!”娘边嚷边抓住小黄猫,从它嘴里拽,小黄猫“嗷嗷”叫着不放,极力反抗,还用爪子把娘的手上抓了几道血痕。正在此时,大队支书三麻子气势汹汹地撵进屋来,娘心里明白小黄猫嘴里叼的肉可能是三麻子家的了,忙赔不是。三麻子看也不看娘一眼,一只大手抓住小黄猫,另一只大手攥着小黄猫的头“咔嚓”拧了一个对头圈,只听见小黄猫惨烈地“哇”了一声,血从口里冒出来。三麻子把那只死猫往地上一扔,拎着从猫嘴里拽出来的鱼肉,头也不扭地走了,她和娘在屋里抱头大哭……
另一幕是,大哥铁头结婚那年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农村青年结婚晚上都要闹洞房。听娘说,生产队长五蛋是个色鬼,逢有这种场合他都要挤上去摸新媳妇一把,要小心他。不出所料,那晚上,五蛋来了。夹在人群中打情骂俏逗花嫂。村里的风俗是闹洞房这天晚上不论辈分,不管哪个人再说再逗新娘也不许恼。花嫂眼翻翻没理他。五蛋却格外上脸,拿一个大红枣让大哥铁头与花嫂一起吃,实际上就是叫两个新人亲嘴。大哥铁头本分老实,不好意思这样做。五蛋就把那颗大红枣噙在自己的嘴里朝花嫂喊着:“他不吃咱俩吃。”说着嘴巴就往花嫂的嘴巴上亲。花嫂不肯,脸就往一旁扭,五蛋就强行用胳膊去搂花嫂的脖子,花嫂一怒之下“啪”地打了五蛋一耳光。五蛋没趣地溜走了。实际他没溜走,他趁人们嬉闹混乱之机钻到了花嫂的床底下。闹房结束,哥嫂上床歇息下之后,五蛋把铁头哥的一双鞋子夹在腋下,开了门翻墙跑了,铁头哥赤着脚去撵也没撵上,也没看清是谁,他还以为是哪个小弟兄与他开玩笑的,也就没再撵……
第二天一大早,大榆树上的铁钟“当当”响了,生产队长五蛋喊道:“开群众会喽,开群众会喽,一个人也不许少哟!”铁头哥就那一双鞋,只得赤脚去开会。他一到会场,五蛋就喊道:“昨天后半夜里我去巡逻,碰见个贼在地里偷玉米棒子,我去捉他他就跑,那贼跑得一双鞋子掉了,我也没撵上。”五蛋说着把那双鞋子举了起来:“大家都看看这鞋子是谁的,谁个没穿鞋?”他说着走近铁头哥:“啊,原来是你做贼偷玉米啊!”铁头哥憋着气说不出话:“我……没……没……”五蛋“嘿嘿”奸笑一声:“你的鞋呢?这不是你的鞋吗?”众人目光一齐射了过来,看见铁头哥的确是赤着脚,就激愤地喊道:“他是贼!他是贼!”这时铁头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被五蛋以贼为名送到陡崖水库劳动改造。这期间五蛋三天两头来家串门勾引嫂子,嫂子怕五蛋再使什么坏心眼害她,便从了五蛋……马里红想到这些心头恨,攥紧了小拳头,暗暗下定决心,长大了我也要当大队干部。
马里红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了,也没上高中就回农村成了人民公社的小社员。她虽是个小社员但很关心政治,经常注意听广播听收音机。一有机会就要跑一里多路到大队部去看报纸。那时候全生产大队只有一份《樱山日报》。去看报纸的人很多,有时候报纸被别人抢走,自己只能站在旁边看。一次为了看报纸她一直等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人都走完了,她才把报纸拿到手。正当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听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在喊道:“锁门了,快走吧!”她抬头一看,那人个头高高的,脸上长着不少麻子,她心里一阵惊慌,这就是奶奶们说的那个人物头——三麻子?她扔下报纸拔腿就跑。这时候,三麻子却喊道:“妞,慢点跑,别摔倒。”她听到这声音心里想:三麻子挺温和的,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从此,她再到大队部看报纸的时候,再见到三麻子,心里就没有以前那样发憷了。
这天,天下着雨,来大队部看报纸的人挤得满满的。快晌午的时候,三麻子进来了,撵走了所有的人,叫她一个人留了下来。她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三麻子问她:“你是谁家的闺女啊?”马里红回答:“俺爹叫马大个。”三麻子笑笑说:“我知道了,你爹个子是挺高的。”接着三麻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马里红。”她又做了回答。“美丽的丽?”三麻子又问。马里红摇摇头:“不是,是里里外外的里,表里如一的里,意思是我的心里也是红的,一颗红心向着党,向着毛主席。”三麻子一听赞扬道:“好,这个名字起得好!是你自己起的?”马里红自豪地回答道:“是我自己起的,原来我爹给我起的名字叫马合作,因为我是1957年成立合作社时生的。‘文革’开始后我自己把名字改了过来。”三麻子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温和,她也没了戒心。这时三麻子走近她,问道:“红红,干地里活累吗?”马里红说:“累是累,我不怕累。”“有志气!”三麻子拉住她的手,“让我看看你手上有没有茧子?”马里红本想把手缩回去的,听支书要看茧子的,就伸给他看了。她想,支书看了她那双有茧子的手一定会夸她劳动好的,说不定会对她的前途大有好处。就在这个时候,三麻子一手摸着她那有茧子的手,另一只手却猛地伸进她的胸部,摸着了她那刚刚发育的青杏般大小的乳疙瘩,而且另一只手也开始想伸进来。马里红死活不肯,用双手掰三麻子的手却掰不开。她弯下腰,用牙咬,三麻子死活就是不放手,后来她就极力抗争,由于用力过猛,上衣撕破了一道口子,她“呜呜”哭起来,喊叫道:“俺给俺爹说,俺给俺妈说。”这一哭喊,三麻子害怕了,松了手,劝道:“算啦,算啦,不招惹你了,别哭了,也别给你大人说。”马里红泪水一擦,两眼一瞪,用手捂着被扯烂的衣服说:“你不叫俺说俺可不说了?俺还要去公社说哩!”三麻子一听慌了:“可别,小红,你别说,只要你不说,你叫咋着就咋着!”马里红此时想起前几年奶奶和四婆说的“人物头”三麻子,让虎娃媳妇当妇女大队长的事,就说:“这可是你说的,要算数啊!”三麻子连连点头:“是我说的,算数,算数!”马里红说:“那你也让我当个大队干部!”三麻子有点犯难地说:“眼下大队没缺位,你就先当个团支部副书记,等冬天征兵的时候,我让那团支书娃娃去当兵,你好当……”马里红说:“空口无凭,谁知道到时候你……要么你给我写个条子,要么我还去公社告你。”三麻子无奈,给马里红写下条子,马里红拿着条子就走了。第二天,三麻子召开了大队干部会,宣布让马里红当了大队团支部副书记。三麻子还说,为了培养女干部,她虽然是副团支书,享受大队干部待遇,参加大队干部会议,吃喝花销全由大队报销。马里红开始尝到当大队干部的甜头,工作也挺积极的。
很快到了夏天,公社召开“三夏”动员大会,全体大队干部参加,马里红也去了。会上公社侯书记作罢动员报告,要大家自由发言表态,一时没有人上去发言,冷了场,弄得侯书记很尴尬。就在这时,马里红一溜小跑上了主席台,拿着麦克风就讲:“三夏大会战,即将要开镰;听了动员会,浑身干劲添。青年走在前,不怕流血汗;白天顶日头,晚上披星干……宁掉三斤肉,不怕脱层皮;共同来努力,夺取大胜利。”“好,讲得好!”侯书记带头喝彩,台下一片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