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公社侯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村子里,见到三麻子就夸奖说:“你培养了那么好个女青年啊!”并提出要见见马里红。中午侯书记在大队部吃饭,把马里红也叫过来作陪。吃过饭,侯书记又提出要到马里红家里看看。马里红就领着侯书记和三麻子来到自己家。马里红的父亲马老大见公社侯书记来到他家,感觉就像皇上驾到,见侯书记又连连夸奖自己的闺女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感觉自己的闺女很有出息。他知道,一个公社书记是不肯轻易到一个社员家的,这无疑对他闺女的前途来说是个福音。于是,晚上他怎么也不让侯书记和三麻子走,要留在他家吃晚饭。侯书记和三麻子当然答应了。马老大宰了鸡子,杀了鸭子。弄了几个菜,又去代销点买了两瓶烧酒,侯书记和三麻子都喝得醉乎乎的。夜里,三麻子回家了。侯书记醉得不省人事,马老大就让老婆在东厢房拾掇好床铺,让他歇息在这里。后半夜里,侯书记在东厢房不停地哇哇呕吐,马老大忙让闺女马里红送去开水。马里红端着茶缸递过去时,侯书记双手伸过来,不是接茶缸,而是抓住了马里红的双手。马里红手里的茶缸一晃,水溅了出来,烫得她的手生疼,马里红忙将茶缸放在床头柜上。此时,侯书记趁机过来,将两手伸到马里红的胸部抓住了她那两个凸起的乳疙瘩,这次马里红没有像上次对待三麻子那样强烈反抗,只是忸怩了几下。此时,侯书记又要拉马里红上床,马里红说:“不行,这里是我家!”侯书记说:“在你家也没有事!”马里红说:“不行,你得尊重我!尊重我的父母!”侯书记开始松了手:“要么过两天你去公社?”马里红低着头说:“我想想……”侯书记说:“你一定要去!”马里红明白这个人物头已经不是三麻子那个人物头了,就说:“去你那能有啥好处?”侯书记顿了顿说:“我给你扶正,让你入党,有机会送你进城当工人或是上大学。”几天后,马里红去了公社。没过几天,公社来了通知,让原先那个团支书娃娃到樱山水库领着民工修水库,让马里红当了团支书,又入了党……
从此,马里红悟出来了,接近小人物头只能得点小利,接近大人物头就能办大事。但这个理论,她不能告诉丈夫……
闷了半天的游海,见说服不了她,就说:“既然你想去,找杨晓静就得了嘛!你与她又是老乡。”
马里红说:“老乡才难说呢。”
游海说:“过去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说法叫老乡见老乡,有事好商量。”
马里红摇摇头:“我和杨晓静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虽然多年了,我不想告诉你……”
马里红与杨晓静原籍同是松树县大谷乡的,那时候叫人民公社。马里红是山南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杨晓静是山北大队的妇联主任。杨晓静那时候在生产大队里种棉花试验田。在山区的薄地上,千百年来棉花的亩产就是十数八斤,当地流传“七疙瘩,八疙瘩,一亩地十斤花”。可她种的棉花采取科学种植方法,并实行生物防治,用赤眼蜂消灭棉花病虫害,亩产突破了一百斤。一时间,杨晓静的名声传遍全县,县团委、县妇联还把她树为典型,省里的报纸还发表了她创棉花高产的经验。她马里红呢,此时在公社,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她的本事是胆子大,啥出头露面的场合都不怯,啥领导都敢见,嘴巴也能说,表达能力强。那时候,三天两头召开批斗大会,今天批林,明天批孔,马里红总是一马当先上台发言。句句话都能击中要害,往往是去公社发了言就到县里发言。她鼓动性强,别看是个山里妞,一夜间能煽动得把大字报贴满全县城。1976年夏天,县里给大谷公社分配来一名华安农业专科学校的“社来社往”工农兵大学生指标。那时候是要从“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中选拔尖子的,公社召开党委会、革委会,尽管公社侯书记竭力推荐马里红,但大家一致认为杨晓静搞棉花高产事迹突出,是大谷公社青年的典型,坚持把杨晓静推荐了上去。马里红听到这个消息急了,虽然说是个农业学校,又是兽医系不算好,但那时候是只要能脱离农村端住公家的铁饭碗就行。她跑到公社找到侯书记,侯书记说大家都是这个意见,他也很无奈,看她自己能出个什么绝招,他不会阻挡。马里红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在公社大门口贴出一张《三问公社党委》的大字报:第一问,公社党委是要社会主义的草,还是要资本主义的苗;第二问,公社党委是要卫星上天,还是要红旗落地;第三问,公社党委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要复辟资本主义。马里红同时还把大字报抄了一份更大的,夜里独自骑着自行车在山道上跑了七八十公里,天亮前把那份大字报贴在了县委县革委大门上。县革委领导一看,很是生气,电话直接要到侯书记,问到底是怎么搞的,为推荐一个社来社往的中专生闹出这样大的风波?侯书记拿住鸡毛当令箭,连夜召开公社党委、革委会议,传达县革委领导指示,借此机会翻了个烧饼,把杨晓静换成了马里红。马里红得意地去上了华安农业专科学校。天不灭曹,没想到,第二年恢复高考,杨晓静竟考上了北京医学院,毕业后就分到了这所医院。
“在医院这几年,你同杨晓静聊过这些事吗?”游海问。
“没聊过,聊这有啥意思。”马里红摇摇头。
马里红说:“不过,她见我也挺客气的,总叫我马姐。”
“那就好嘛。”游海说,“‘文革’那时候都是毛孩子混混沌沌的,已过去多年,她应该不会计较的。”
马里红又摇摇头:“不一定,这女人是个哑巴蚊子,心里做事。”
游海回到自己的床位上:“那你就放弃吧!”
“我不放弃!”马里红又恼了,“当个大男人,不给女人鼓劲,光给女人泄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又来了句“文革”中的常用语言,“天亮我就去找她!”
游海没有理她,自己用被子蒙住头呼呼地睡了。
时间已过了八点了,杨晓静还磨蹭着不想去上班。丈夫勇之才知道她有心事,因为她上班从来都是提前十分钟去的。于是,他催促道:“晓静,不要犹豫了,你还是去吧,既然院领导决定了,就要服从,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杨晓静慢悠悠地说:“我从山区来,出生于贫民家庭,当初在北京毕业完全可以留京的,我坚持回到樱山来,就是想为家乡的老百姓看病。每当看到一位病人痛苦而来治愈而归时,我心里就很舒坦。”
“你这愿望也是好的。”勇之才继续劝道,“你应该明白,给领导服务也是服务嘛!到了那里,如果你愿意给群众看病还可以给群众看病嘛!”
杨晓静说:“机会毕竟少了些。再说,给领导服务责任重啊!我怕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勇之才知道这是个扯不清的话题,就先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杨晓静见丈夫上班去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家也挺没劲,就也往办公室去。她家就在医院家属区,离办公室不到二百米,几分钟也就走到了。到了办公室门口,见马里红站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迎接她,她忙打招呼:“马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马里红连说带笑地说:“我来祝贺你的。”
“祝贺什么呀?”杨晓静有点莫名其妙。
“听说你要去老干部病房当主任啦,这不是很值得祝贺的嘛!”马里红有意撇着腔。
杨晓静摆摆手:“这有什么可祝贺呀?我还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呢。”
俩人边说边在办公室坐下。马里红神秘地说:“你一定要去,这是重用啊!我就是听说你不愿去,特意来劝劝你。”
杨晓静略带感动地说:“谢谢马姐关心。不过,马姐知道我这人的秉性,咱都是山里出来的,对啥都无所谓。”
马里红接着说:“晓静,咱是老乡,我不会坑你,这事你不要推辞了,院领导的决定很英明。”
杨晓静仍慢悠悠,细声细气地说。她从来对谁说话都是这样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说话都是这样的神态,这种声调,也许是和病号打交道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没事的,这个工作非你莫属。”马里红觉得时机到了,就把本意甩了出来,“我想了,为了表示对你的支持,我愿意来跟着你干。”
杨晓静明白了,眼睛扑闪扑闪的,心里说:怪不得今天她的嘴像抹了蜜似的。顿了下她说:“不,不能让马姐屈尊。”
马里红看话给堵住了,但她故作糊涂:“只要能支持你的工作,什么屈尊不屈尊的。”
杨晓静说:“我知道马姐是干大事的人,我这小庙的神受不了大香火。”
马里红不管她的话什么意思,只管往下说:“晓静啊,你还要进步哩,将来是当院长的料子。你看你越来越谦虚,你已经是咱医院的权威了,还说什么小庙的神哩!晓静妹子。”她越说越亲切,“我是真心实意想来跟你干,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又是老乡老朋友,跟着你肯定会一心一意,不会使一点点横劲,保准让你顺心又顺手。”
“你给院领导说说吧!”杨晓静略略低下头,她不敢正视马里红那绵里藏针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马里红手一拍桌子:“这事你就拍板定了,还给谁说?放给你的权你就使嘛!”
杨晓静说:“我还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呢!”
马里红还要说什么,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杨晓静接过电话,说是芮院长找她去。说着就要起身,马里红也只好告辞。临走时又说:“晓静,你见了芮院长一定把我的名字提上去。”
杨晓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晚上,杨晓静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还是一脸不悦的表情。看见丈夫回来也没打招呼,七岁的女儿逗逗提问题她也不耐烦。勇之才还是力求打破这种沉闷的局面,问了句:“今儿个怎么说的?”
杨晓静没精打采地回应:“还有什么说的,只有遵旨了。”
“那你就准备上任吧!”勇之才高兴了。
“你高兴什么呀!”杨晓静白他一眼,“没上任就碰上了个大难题。”她把马里红要求到老干部病房的事告诉了他。
正在切菜的勇之才把菜刀“啪”地一拍:“你可千万要把住关,千万不能让这个女人去。这女人可能搅,搅得你天旋地转。”
说着说着,门铃响了,勇之才隔着猫眼一看,正是马里红。他没开门,蹑手蹑脚地小跑过来对杨晓静说:“马里红来了!”
杨晓静一怔:“是她吗?”
“没错。”勇之才说,“不能开门让她进来,这女人很能缠,她进来缠着不走怎么办?”
杨晓静想了想说:“不让她进来也不合适吧!”
勇之才想了想,也是。屋里亮着灯,她知道屋里有人的,于是说:“要么你藏在卧室,我在客厅应付她几句。”
杨晓静摇摇头:“那不合适,你应付不了。我知道她的秉性,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说我不在家,她知道再晚我也会回来的,会等到天亮星星落的。”
勇之才说:“再稍等会儿,看她走不走,不走再开门。”
马里红在门口等着,她手里还拎着一盒化妆品。她知道室内有人,就又敲了一遍门,见门还不开。虽然面前没人,也自觉没趣,但她知道这没趣是自讨的。
上午见过杨晓静之后,中午回到家里,丈夫游海就问她:“见到杨晓静没?”
她嘴一撅:“见了。”
“咋说的?”
“那女人一点口也不开。”
“不开口就算了。”游海劝解她,“进到那老干部病房也未必是好事,一天到晚与那些拐胳膊拉腿的老头子打交道,也没啥意思。”
“现在不是进不进的问题,今天见她多低下呀,我一直笑脸赔她,我对谁赔过笑脸呀!”马里红发着牢骚,“我这脸要就此搁下,就不是脸是屁股了。”
“这很正常。”游海说,“民间有句古话,人心比天高,求人比地低。”
游海这句话提醒了她,是的,这可能也是最早的厚黑学的观点。人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得去求人说话,就得不顾自己的面子,眼前低下头,将来就有可能抬起头。想到这些,她下决心再找杨晓静。她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缠多了,缠烦了,她就会答应的。门还没开,她下决心在门口等下去。她又热着脸,第三次敲了门。敲了之后,马里红又多了个心眼,她知道杨晓静是不欢迎她来的,也许从猫眼里看见是她还不肯开门。所以,在敲了门之后,她躲到了猫眼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他们以为人走了就会开门了。
门“嘎吱”开了,是杨晓静开的门。她头伸到门外一瞅,看见马里红:“哎呀,马姐咋站到这儿,我咋说看看没人哩。”
马里红很会说话:“我正准备走呢,想着你们是不是都不在家。”
杨晓静说:“我们只顾吃饭,慢待了……”
马里红进屋看见勇之才、逗逗确实都在吃饭,就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了。”
杨晓静忙给她倒水、拿瓜子、削苹果,十分客气。马里红是倒水喝水,拿瓜子吃瓜子,削苹果吃苹果,做出很家常的样子。杨晓静心里知道她的来意,就是不把话题往那上边扯,只管热情招呼她。马里红不管她啥表情啥心情,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开腔了:“晓静妹子呀,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说你也会猜出来,我还是想说上午说的事。”
杨晓静说:“问题是你去了干什么?”
马里红说:“去了是你的兵,你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让我给那些老干部倒尿盆子刷痰盂都可以。”
勇之才这时插过来一句:“那才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去你的,辅导逗逗做作业吧!”杨晓静瞪他一眼,接着对马里红说,“不过,你这也真是玩笑话,现在连护士也不肯干这些了。”
马里红应变很快:“你算说对了,现在的年轻人干啥都不舍身。咱们都是在农村摔打惯了,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拉拉杂杂的事都能干。我去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给你拦着,你只管放心掌舵。”
杨晓静觉得有点肉麻,笑笑:“一个小小的病房就是看病,掌啥子舵呀?称不上!”接着她又说:“马姐,我就是想不通。你在药械科多舒服,咋想来跟那些病号打交道?”
马里红觉得她这个话题给了个转机,高兴了:“你说的也是,要是图安逸在那里挺好的,有些人想去也去不了。但你知道,我是个干事的人,不愿享清闲,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学过三年中医,丢了也挺可惜。那些老干部都是长期患者,有时候他们也想吃点中药调理调理,时间长了,我这业务也就慢慢拾起来了。”
说到此,勇之才又从书房跳到客厅:“你是学畜牧兽医的,咋又变成学中医的了?”
一句话说得马里红脸红了,但她脸红心不跳,从容地接着说:“你不知道,我读了省中医学院三年函授,有文凭的。”
勇之才“哦”了一声又进了书房。
说到这一层,杨晓静觉得有点道理,点了点头。
勇之才听杨晓静不吱声,担心她答应,忙又过来打岔:“我听马主任说话水平挺高的,要是想搞中医,还不如去俺中医研究所当所长。”
马里红知道话中带刺,故作不在意地说:“我不是当官的料,不像晓静有帅才,只能打个下手。”
杨晓静又瞪了勇之才一眼:“俺女人们说话,你插个啥腔啊!”转过脸又对马里红笑笑,没再说什么。马里红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事情已经十有八九了,就起身告辞。
临走时,杨晓静让她把那化妆品带走,马里红怎么也要留下来,还说:“你要不留,我也就不让你为姐的事操心了。”杨晓静只有依了她。
马里红一走,勇之才就责问杨晓静:“我看你动摇了?”
杨晓静不听他说话,索性进了卧室,心烦得躺在了床上。
勇之才坐到床边说:“我知道你烦,我也得给你讲清,那年为上那个工农兵社来社往大学,她伤害过你,你不应该忘记吧?别看她现在说得好,像弹琵琶一样好听,这些人一有气候就会旧病复发……你可不能心太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