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轻轻地敲着郗大康办公室的门,听屋里没人应声,就试着用手推了一下门,一推就推开了。他看见郗大康戴着眼镜在看报纸,就轻轻地喊了声:“郗局长!”
“嗯。”郗局长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但开始注意他,“有事吗?”
“人事上有点事,需要向你汇报。”苗青仍轻声说。
“给我汇报?你给主管局长汇报没有?”郗大康眼睛仍在报纸上浏览。这是他的习惯,每天上午一上班,首先要翻阅一遍当天送的报纸。局内干部汇报工作一般要先给主管局长汇报,然后由主管局长向他汇报,这也是他的惯例,他不喜欢打隔山炮。
“还没有给主管局长汇报。”苗青回答,“我觉得这事太重要了,需要直接给你汇报。”苗青说着走近他。
“哦。”郗大康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示意苗青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苗青并没有坐,把手里的一张单子递过去说:“这是蔡局长的退休通知书。”
“退休通知书?”郗大康一怔,“他年龄不到啊?!”说着他又戴上眼镜,目光在那通知书上瞭来瞭去。
“是这样,”苗青这时才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给他讲,“现在临到退休年龄的干部,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本人。一方面使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另一方面是看他们对自己的年龄是否有异议。”
“蔡局长是地管干部,组织部该谈谈呀!通知书发到局里干吗?”郗大康把那张通知书扔到桌子上。
苗青仍是怯生生地解释道:“组织部是这样讲的,副职都是由单位的一把手谈,待地委正式下文件的时候组织部领导再谈。”
“先放着吧,搁搁再说。”郗大康用两个手指头将那张通知书推向苗青一边,然后站了起来,嘿嘿笑着说:“这组织部还真会来事儿,提拔干部的时候他们先谈话,干部离退休的时候却要单位先谈话。”
苗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不满意,也不敢再坚持多说。但他知道,郗局长如果不给蔡局长谈话,他对地委组织部交不了差。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郗大康说:“我有个办法,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趁蔡局长不在办公室的时候让公务员把他的门开开,把这通知书放在他的桌子上先让他自己看看吧!”
郗大康闷了一阵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问他:“没别的事情了吧?”
苗青觉得郗大康是默认了这件事情,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接下去他又说:“还有,可能与蔡局长这事有联系,就是组织部让咱们局里报两名近期成熟的副处级后备干部。”
郗大康一听,摆摆手,又是那句话:“搁搁再说。”
苗青知道自己的角色和位置,领导咋说就咋办,拿起桌子上的通知书走了。
郗大康对苗青讲搁搁再说,其实他心里已经搁不住了,苗青走后他心里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蔡局长到年龄他是早就知道的。本来蔡副局长五十七岁的时候就该“一刀切”了,他郗大康给组织部讲,老蔡的年龄虽然到了,但他是抓业务的,业务这一摊很重要,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他的工作,先让他再顶几个月再说,等以后有了人选再让老蔡退下来。就几个月嘛,地委组织部长也就答应了!可时间不久,前任组织部长调走了,冉登高暂时兼管着,一兼就是两年。两年期间没研究过干部,老蔡的事他郗大康不提别的也就没人过问,所以老蔡就一直干着。现在,向东方上任了,地委组织部既然来了通知,看来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了。老蔡本身思想不会有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超期“服役”,而且老蔡也多次向他提出过和他同龄的人都早已退居二线,唯有他还在位置上,长久不下来不太合适,容易让人攀比。每逢这时候,他郗大康回答他:“你干你的工作怕什么攀比?这是组织上的事。”他郗大康现在难的是让谁来接替这个位置,这么大个系统,让谁接得挑得起来,既有能力又不负众望。其实两个月前冉登高书记就对他提出过这件事情,要他及早考虑这个人选。他总不愿触及到这个问题,他觉得提一个副局长容易,要谁当没有不想当的,要真正选择一个合格的副局长难。他深深知道现在提拔一个干部大大难于免职一个干部,免职一个干部只是涉及一个人,而提拔一个干部涉及一大群人,打招呼的、写条子的、侧面说情的、直接要官的……不动干部死水一潭,一动干部就起波澜。不研究干部人人都安心工作,一说研究干部你做一把手的就觉得像乱蜂蜇头一样。他下决心这次不听招呼、不接条子、不看面子、不拘一格用人才。郗大康躺在靠椅上闭上眼睛将那后备人选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机关的科长中间没有人选,得眼睛向下,从基层医院里去选。他把院长们筛了一遍,成熟的年龄大,年纪轻的不成熟,熟悉业务的缺乏领导经验,有领导经验的不熟悉业务,他越想越头疼。不过,他最后认准了一条,管业务的副局长还是得往樱山地区第一医院去打主意,因为它毕竟是樱山最大的医院,那里是人才荟萃的地方。一想到此,杨晓静的名字蹦了出来,嗯,她应该算是个人选:她读过五年的本科,业务过得硬,口碑也好。此时,他从靠椅上挺直了身子,拿起电话要拨芮雪青,就在欲拨未拨的时候停住了,他在想,若请芮雪青到办公室来谈显得太郑重了。去樱山医院找他?这样动作又似乎大了点,现在的人哪都是猴精猴能的,你前脚走他后脚就知道你找芮雪青是干什么的。他沉思了半天,终于拨通了芮雪青的电话:“喂,老芮吗?明天干什么?”
“没别的什么,听局长吩咐。”芮雪青电话里答。
“咱去山里边转转吧?”他以商量的口气说。
“那好啊,你咋有闲空了?”芮雪青不解地问。
郗大康说:“在屋里闷得头疼,到那天然氧吧里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好事,只要你去,我愿意天天陪你去。”芮雪青高兴地说。
“明天你就不用带车了,用我的面包车,都把老乞婆带上。”见芮雪青高兴,郗大康的情绪也兴奋起来。
“好,好,还是局长想得周全,应该让她们出去撒撒欢,免得她们在屋里捂出毛了。”芮雪青屁股在转椅上拧了一圈才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两家人同乘一辆面包车往樱山去。出城不远就要上山,上山的路有三条,走哪一条?到山脚下时,司机问:“往哪儿?”
郗大康不假思索地说:“去樱桃坡!”
好!去樱桃坡好!大家一齐欢呼。这樱桃坡就像是吐鲁番的葡萄沟一样,凡是去樱山玩必去樱桃坡,樱桃坡方圆有几十平方公里,坡上坡下长满了樱桃树,有野生的,有人工种植的。每逢樱桃花盛开的时节,红色的,白色的,简直是花的海洋,到了五六月份果子成熟的时候,你到那里可以随便摘,就像在吐鲁番吃葡萄一样,看中哪串你摘哪串,让你大饱口福。
车慢慢地在山道上盘旋,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满山葱茏,清爽宜人。虽然樱桃花期已过,其他那些无名的野花遍地盛开,不乏诗情画意。这时郗大康兴奋起来问芮雪青:“樱桃花盛开的时候你来过没有?”
芮雪青摇摇头:“没有来过。”
郗大康说:“樱山人没有来看樱桃花就不算是樱山人,明年樱桃花盛开的时节你一定要来赏花。那时节遍山花繁艳丽,满树烂漫,如云似霞,极为壮观,简直像‘花海’。有的地方虽不连片,三五成丛,点缀其间,形成锦团;稀疏的地方,孤枝一株,给人以‘万绿丛中一点红’之美感!”
芮雪青拍拍郗大康的肩膀:“你描述的像是作诗绘画一般。”
郗大康点点头:“我们现在已经是在诗情画意之中了。老芮啊,我都觉得咱樱山这旅游资源在白白浪费,好好把这樱山开发开发,把这旅游搞起来,也是一大笔经济收入呀!”
“当好你的卫生局长就行了,操那么大的心,你是专员?”老韩从后边插来一句。
郗大康顶了她一句:“我也心想给龚专员建这个议哩!”
芮雪青说:“嗯,这个建议好,可以建议。”
老韩从后边又来了一句:“太平洋上的警察!”
老芮头扭到后边问老韩:“此话怎讲?”
老韩“扑哧”一声笑了,然后解答:“管得宽。”
芮雪青品味品味:“嗯,是的,太平洋上的警察是管得宽。呵呵。”
郗大康叫司机停住车,他示意芮雪青下了车,然后对司机说:“你拉她们两个女人先上去,到上边停车场停住,我们两个走上去。”
车“哼哼”地走了。
“我看你也是惧内啊!”望着远去的面包车,芮雪青笑着说。
郗大康笑笑说:“怕老婆有酒喝,不怕老婆有几个?你敢说你不怕老婆?”
芮雪青连声说:“也怕!也怕!”
他俩开始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上爬。没爬几步,郗大康臃肿肥胖,气喘吁吁起来,而芮雪青似乎没事一样,他问郗大康:“你平时锻炼跑步没有?”
郗大康摇摇头:“我爱睡懒觉。”
芮雪青说道:“睡懒觉习惯可不好,生命在于运动,身体在于锻炼。”
郗大康头摇摇:“我不信这一套。有个成语叫龟兔赛跑,乌龟跑不过兔子,但是兔子的寿命没有乌龟长。民间有句俗语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没听说兔子的寿命有多长!”
芮雪青低头一想,找到了根据:“月亮上的玉兔长生不老。”
郗大康哈哈大笑:“你那是孩子们的童话世界。”
俩人说说笑笑爬到半山腰靠近停车场的地方已经是晌午了。司机陪着两位夫人早已坐在一个石盘上等候,他们嘴里吃着红艳艳玛瑙般的樱桃。韩夫人指着石盘上放的半篮子红樱桃说:“嘴馋了吧,老头们?”
芮雪青说:“馋!馋!”
郗大康说:“不馋,不馋!”
他们说着也都围坐在石盘上品尝起那红艳艳水灵灵的樱桃,一口一个,吐出籽来,咽下果肉,那甜汁儿先从口腔通过食道进到肚子里,真是美透了。
歇了一阵,郗大康说:“老芮,咱今儿中午不扰乡官不扰民,野餐一顿。”接着说司机:“你把那吃的喝的拿出来分两份,你陪你两位阿姨到那边的石凳上就餐,我俩就在这石盘上吃。”
郗夫人不满地努努嘴,拽上芮夫人往那边的石凳过去了。司机把吃的喝的东西拿出来了,挺全的,吃的有烧鸡、卤羊肉、香肠、黄瓜、葱头,喝的有农夫山泉和樱山大曲。司机要帮他们开酒,郗大康说:“你去吧,陪好你两位阿姨就行。”他说着“咔啪”拧开了酒瓶盖,在两个一次性口杯里“咕咚咕咚”倒了大半杯,然后举起杯,说:“干!老芮,谢谢你今天陪我樱山一游。”
俩人都“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芮雪青说:“现在流行一句话,过去当众受领导表扬有面子,现在当众挨领导臭骂才有面子;过去陪领导加班加点有面子,现在陪领导休闲才有面子。如此说来,今天能陪郗局长樱山一游是我芮某人的荣幸,也是你的赏脸。”
郗大康笑笑说:“如此说来,今儿个你就多喝一点。”
芮雪青举起酒杯:“来,干,一醉方休。”
郗大康也将酒杯高高举起:“干,咱今天来个酒醉樱桃坡。”
由于他俩的声音越来越高,女人们在那边也听见了,芮雪青老婆喊道:“你们别喝多了,醉了咋下山哩!”
芮雪青“反击”过去:“瞎呱嗒个,平时在城里不敢喝酒,怕喝醉了影响形象,今儿个这山里可没人,俺醉一回怕啥,只要司机不醉。”
郗大康说:“言之有理,只要司机不醉,咱就能回家!来,继续干!”
俩人将第一次倒出来的酒喝了个底朝天,郗大康又“咕咚咕咚”倒上第二杯。喝了三轮之后,芮雪青酒劲上来了,脸开始涨红话也多了:“郗局长,恕我芮某人直言,我猜你今天不是来樱山闲玩的,是你有了什么挠头的事?”
郗大康说:“酒后吐真言,实话告诉你,你猜的没错。”
芮雪青放低声音问:“你又有什么难事了?”
郗大康也放低声音说:“组织部来通知了,蔡局长得退,全退。”
“这有什么难的?”芮雪青的声音又高了,“你对他老蔡够意思了,要不是你他能干到今天吗?你不好开口我找他,我俩也是深浅话都能说的。”
郗大康摆摆手示意他放低声音:“这个你不用管,我愁的是接替人员。”
芮雪青明白这话不能让女人们和司机听见,也就放低了声音问:“郗局长,你是不是打我的主意啊!我这把年纪可是不能往局里去了。我不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而是去了不能给你出力,你得选个年轻的。”
郗大康知道他领会错了,说:“你说对了,我是想找个年轻的,我哪敢用你这个老黄忠去跑龙套啊!而且组织上的意见也是要选拔年轻干部。”
芮雪青一拍胸脯:“我班子那副职你随便挑。”
“还是你推荐吧!”郗大康说。
“还是你挑吧!”芮雪青说。
“你推荐吧!你的干部你熟悉。”郗大康逗着说,“都说你‘一边白’精,今天别给我耍滑头!”
“哪敢对你耍滑头呀!”芮雪青又挠着黑鬓一边的头发。他凭自己的经验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郗局长是一嘴吃个鞋帮——心里有底了。他不肯说,怕说的与郗局长想的对不上就麻烦了,于是说:“啊呀,院里的干部哪个你不了解?你都清楚,咱俩谁分谁,你说吧!”
顿了一下,郗大康问:“杨晓静如何?”
芮雪青笑了笑,没立即回答。他没想到郗局长会提出杨晓静,因为她是非党干部。他联想到那次为自己要不要退位让贤杨晓静的态度,还有郗局长有病在家她去看病也不报告一声……看来她可真是像马里红说的那样,早靠上郗局长了。但是他不好直言拒绝,委婉地说:“她是非党,组织上怎么样?”
郗大康说:“这个不是问题,组织上现在提倡使用非党干部。”
芮雪青挠挠头:“她是医院的台柱子,还真离不开……她业务熟……”
郗大康说:“我需要的就是业务熟的。”
芮雪青又挠挠头,心想,不能直接提出反对意见,得绕弯弯。他无意识地自己掂起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实话说,杨晓静是很优秀,我有个私心,我想让她将来接我的班哩!”
郗大康“哎”了一声说:“你还早着呢!你那班子刚换届不久嘛!”
芮雪青说:“也不就是三年两载。”
郗大康说:“可我这是当务之急。”
芮雪青两眼不敢正视郗大康,手从篮子里拿起一撮樱桃,捻了一阵说:“马里红怎么样?”
郗大康心里一怔,他是挺烦马里红的,特别是她那次为争当副院长三番五次地跑,还找路专员打招呼,当时他就是很违心地同意了。他记得当时芮雪青也是挺反感的,怎么现在要推荐她?他是嫌用着不顺手借机往外推,还是马里红靠上了他?郗大康不好直问,也弄了个弯弯绕:“马里红也不错,业务上怎么样?听说她小出身是学兽医的。”
芮雪青一心想说服郗大康:“副局长嘛,固然要懂业务,但又不是直接给病人看病,主要看组织领导能力。”
郗大康又问:“她在群众中的威信怎么样?”
芮雪青说:“她应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争议的人物往往也是有本事的人物。说句难听话,马里红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嘴上亏了!那张嘴爱咋咋呼呼!其实这人啊,敢爱敢恨,知道远近厚薄,指靠得住。不过,这是私话,不上桌……这事你看,她俩谁都行,俩女人调走一个就行。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俩女人够我玩的了。”
郗大康见他有诉苦之状,而且对马里红是贬中有褒,对杨晓静是褒中有贬,心里明白了,举起酒杯说:“来来,喝酒,咱今儿个也是闲议论,这副局长是地管干部,咱说了也不算。现在提拔个干部难着哩,因素多着哩。就像放风筝一样,眼看着那风筝要上去,风向不对一摆一摆下来了;有那风筝你看要落,不知从哪里来阵风一吹,一摇一摇又上去了。咱今儿个都算闲说,喝了这杯酒咽下肚,前边说的话都算一个字没说。”
芮雪青明白郗大康的意思,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请你相信我还是有组织原则的。”
郗大康不再对他说什么,手朝女人们一挥:“下山啰!”
上午一上班,马里红把郝朋叫到自己办公室,对郝朋说:“今天想请几个人聚一聚吃顿饭。”
郝朋说:“那我立马去宾馆定桌,安排好了给你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