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岛问题”之我见——《间岛问题》序
(一九○八年)《间岛问题》是宋教仁的一本专著,录自《地学杂志》第四十六至七十三号。文前有张峻案语云:“是书宋氏成于前清光绪三十四年,韩熙隆元年,日本明治四十一年。脱稿时,沪上某书肆曾印行之,舛驳甚多。迄问题解决,宋氏拟加更正,易名《中韩疆界考》,志未竟而身先殒,稿纸散逸余书箧中,几至盈寸。追忆往事,多不幸言中之处,爰按遗文,略为序次,以资有志研究东北地理历史者之一助。”该杂志未载“序”和“例言”,这里的“序”和“例言”均录自1908年上海某书肆的单行本。
间岛交涉起,日久未解决。夫岂地志之不详有所藉口哉?
长白山顶有天池,其水之北流者为松花江,源源之东南流者为土门江,西南流者为鸭绿江,亦既尽人而知之矣。国家之兴也,东征西讨,日辟国百里,人莫得而非之;其衰也,城狐社鼠,宵小亦得而凌侮之,何也?强权不足以制之也。间岛以韩人占垦始有此名,要其地在土门江北。此题解决,以辨明土门江所在为准,土门江所在,以水之有东南流者为准,其他之说,皆支离不经者也。康熙壬辰,乌喇总管穆克登与韩官李义复等会查边界,至长白山审视,西为鸭绿,东为土门,于分水岭勒石为记;惟土门江源有伏流数十里,于所谓天然界限尚有未完,因更立木栅、土石堆,借人为以补其缺。咸丰间,韩人绘图,尚明载木栅、石堆(土堆不载,年久坍尽,与地平矣),今纵又有变迁,准其地望,复勘当自得之。是书援引韩国公私图籍,运用国际公法学理,以证明土门即图门,则土门江北之间岛,无论从何方面立论,皆应为我领地,盖不惟历史事实一一有利于我,并早经对手人确认故耳。彼自诩文明强国之第三者,纵令怀抱野心,视耽欲逐,亦岂能向壁凿空,以推翻此不可移动之铁案也耶?
虽然,我自甲午而降,兵威不振者久,此外交当局者所为。恨无强权,藉作英雄用武地也。顾吾则谓兵威非真强权,而舆论乃真强权。十余年来,外交失败,书不胜书,苟有舆论以质其后,始虽小小失败,率未尝以失败终,例如某事某事,其尤著已,况今日之外交当局者,固世界列强争推为经验最富、手腕最敏之大人物乎?
窃意是书一出,舆论必由之而唤起,于是政府之远猷,国民之舆论,相与有成,俾我东西四百里,南北四百七十里,大小略等台湾之间岛,竟能完璧以归,以保障我朝长白山发祥重地。此则吾侪刊布之微意,并愿我朝野爱国诸彦采及刍荛者尔。
光绪戊申七月在沪付梓时识
关于间岛问题之一
——致监督星使书
(一九○八年五月三十日)“监督星使”指李家驹,字柳溪,汉军正黄旗人,1907年6月3日任出使日本大臣,兼留学生总监督,次年2月20日改为考察宪政大臣,7月5日始交卸出使大臣和游学总监关防。宋教仁关于“间岛问题”的两封信藏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原件系用“能自强斋稿纸”毛笔书写,为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工作人员拓晓堂辑录,刊于《文献》1988年第4期。本文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一
监督星使大人钧座:
敬禀者,前日晋谒,面聆钧训。归后即准备一切,本拟遵于二十八日起程,以便乘二十九日神户出发之轮。奈赏给之川资,除稍置衣服(洋服一套十五元,及行具、衣笥六元,旅行用铺被十元外),所余无几。往返合计,不敷尚夥。自东京至神户车费十元,自神户至天津船费二等三十五元,自天津至北京车费五元,往返共百元。在北京用费至少三十五元总需要。又唐演处售版权金,只得百五十元,偿还宿债。此宿债亦万不能不偿者,亦不能足。合都凡尚须金百元上下,故炼万不能不另自设法再筹些须。因是,二十八日起程之计,不能实践。且关于买收证据书物一节,炼仍有不能不渎陈于钧座之处,故亦不能不展期数日,以待后命也。
此次间岛之证据,则非仅凭拙稿及炼之口舌所能尽述,必有确实可捏出之证据物不可。而朝鲜古昔之官私著作,则尤相宜者也。幸而炼所知之日人,藏有独得之秘,可以用私人资格买收入手。此种机会,不可多得。故日前面禀钧座,恳请将此书收买。炼之意以谓,费数千金,即可得外交上能占必胜之证据,而可争回土地十余万方里,我国外交当局者断无不准之理。乃〈而钧座〉以为,非经外部许可不能。炼又请速电外部,钧座又谓不宜费此数百金之电资,命炼到京面禀外部请示。炼尔时见尊意视此为不必要,又仰听承速乘会计未散,往领川资之命,故未及详禀,遵即退去。归后再四寻思,益知此举万不能从速断行。盖该书物,所以只须千金即可购得者,以该日人尚未知炼与我政府有若何关系,只以为私人交涉故也;若待炼去至北京,再来与之议买收事,则彼已知此事与我政府有涉,必居为奇货,非数千金所能承。甚至于因日人厚于爱国之心故,虽出多金亦不能买得,亦未可知。且该日人昨日来炼寓,言日政府有意买收其物云云,其实否虽不可知,要其言必有所因明矣。彼素通日外务省故也。
又近日北京、上海各报已登载此事(外部致公之电,亦已全录),难保该日人不有所闻知。炼意以为,若不于日内将其书物买得,恐不俟炼之抵北京,而此间岛证据之不能入吾手,已早于冥漠之中定之矣。故炼今者复敢为钧座详言其情。若钧座以为间岛可以不必争回,或争回间岛而不必需证据,或需用证据而此书物不足为证之用,则固无说。若以为间岛万不可不争回,争回间岛万不可不需证据,并信炼之言更以为此书可以作证据之用也,则炼不胜大愿,恳请钧座姑行权宜一次,不惜数百金速电外部,请其勿失事机,允购此书物。或钧座即自决之,先行后告,以速了此案。钧座前日谓外部与日本交涉,必须此书物与否?尚不可知。炼以为此无难知之理,若外部果不须此书物也,则此次断不至于以电召炼。
何者?炼拙稿中亦不过引用与此同类书物也。此中消息,祈钧座细思之。夫日本政府不惜费数百金以赂留学生,使开反对排斥日货大会;俄人不惜费数十万金以赂北京之联俄党,使唱亲俄之策;英相的士黎不待国会之承诺,而擅买苏伊士运河股票;德相俾士麦矫发德皇受侮之电信,而激动国人,以与法战。此等举动,果何所为而然耶?诚以外交上之策略,不可以素常律例绳之者也。中国一失间岛,则北满尽入日人之势圈,失极东政局之平衡,启他国均治之口实,其祸岂可胜言。其间轻重缓急之势,经权常变之道,我国外交当局者岂可不知之耶!若此证据果为必要,而因惜此区区之费,以致坐失机宜,则将来岂不为国恨耶?与其臆测为不必要,而有坐失机宜之怯,孰若姑且购之,以冀其万一之有当耶。炼对此事,绝无所希冀求于其间,不过以国家领土人人有爱护之义,故始终斤斤于此而抱杞人之忧。若钧座犹执前议,而必不从权,则炼虽去,亦无益于事。前送部之拙稿,固不必待炼之解说文义也。徒劳往返,而于炼一身且不无名誉、学业上之损。炼将奉还川资及咨文以谢不敏。虽失信于钧座而见罪焉,而亦所不辞也。忧劳之余,言多质言,俯赐鉴原,幸甚。不胜待命之至。
敬请
钧安!
学生宋炼谨禀
五月三十日
二
监督星使大人钧座:
敬禀者,前者晋谒,谆谆以从速起行见谕。炼非不欲奉行,奈川资不敷之故,仍难设法。唐演处尚有未交之款百元,彼以归抵上海邮递交炼相约,迄今尚未见来。炼非待此不可,故仍不能不展期。望再买收证据一节,炼终以为非买得于前,不如弗去。钧谕谓须函询外部,即请先行发函,计得部复,不过半月。此时炼所待唐演之金,亦当到着,遵即起行,是两者皆便也。且炼今日函催唐演送金,亦非费半月不为功也。肃此,禀陈。
敬请
钧安!
宋炼谨禀
关于间岛问题之二
——致李、胡二星使书
(一九○八年十月十二日)此札发表于1908年10月12日新加坡出版的《中兴日报》。录自杨天石:《宋教仁佚文钩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李,即李家驹。胡,即胡惟德。两人于1907—1908年先后出使日本,故称星使。《中兴日报》在发表此札时曾介绍说:“湖南人宋教仁,为著名之革命党,曾在东京倡办《二十世纪之支那》。去年游历满洲。著《间岛问题》一书。清政府方与日本交涉间岛问题,非常棘手。及得此书,如获拱壁,即以各种证据反驳日使,日政府至今尚不能决答,其书之价值可知矣。”又说:“袁世凯、那桐等谓宋有大才,特电驻日使李家驹,令致意宋某,使即来京助理间岛交涉,当与以不次之擢用,宋拒绝之。及新任日使胡惟德来,奉袁、那等命,力求宋赴京重用,敦促再三,宋大愤,移书李、胡二使,辞甚决绝。”
李、胡二星使执事:
敬启者,某愚不幸,素持与政府立于不两立之主义。曩者,“间岛”问题之起,某以公等政府诸人昏聩无知,将坐使日人攫取我十数万方里之地。政府固所反对,然国家领土,国民人人当宝爱之。吾人今日既未能获与外国交涉之权,则不得不暂倚政府。又我所悉该问题情事,既较多于公等政府诸人,则尤不宜袖手含默。故费数月之功,编著《间岛问题》一书,发明该地确为中领之证据,欲以为政府外交援助。又以某素为公等所目为党人者,若遥自贡献,必受峻拒,而反无益于事,故又委曲设计,介于敝同乡之曾为李公旧属者许孝绶氏(此君非某同主义者,实为宪政党员,幸勿误会),以达李公之前。幸为李公采纳,抄送外部,外部得此,果大有所资于谈判,向(而)获斥退日人之口实。因是且有电欲招致某,谓有面询之要。适有来自北京之友人贻书劝某,谓项城外相实有非常之志,曷藉此阴与握手(此人与李公有旧,其与项城之关系,李公当亦知之,其与某手札尚在敝处也)。某闻此亦既跃跃有入虎口之意。既而事为中日报章所播,道路纷纷,谣谤交作。某之怨家,或谋以是陷某,故某有所警戒,乃取消前议,决计不去。前此对李公谓须政府出巨款购秘密证据书,方可赴召者,亦不过欲攫取政府金钱,以为吾党用之术也(欺诈之罪,幸未成立,尚祈原宥)。
惟是某虽未去,而事既有形,公等或曲解某意,谓某实有所希冀,亦有难料。又悠悠之口,不揣其实,谤声之加,在所不免。吾党作事,固不求人谅知,然不有以释于公等,则将谓吾党之人有遗行矣。今某不胜大愿,恳请胡公即将此官费挖除,并革去留学生之名,以示与公等断绝关系之义,以祛公等之曲解。摺子一册,已奉缴于贵署会计课,乞为检纳。噫!人各有志,不必相强,笑我詈我,岂所计及!惟此心能见白于此,则惟行吾志可矣!
抑某更有请者:李公学问非外交材,而惟颇长厚,某亦深佩。胡公持节有年,对外之政度不甚谙。今后其各善自努力,以辅弼公等之政府。际此立宪维新之会,各位官禄,固亦大切,然爱惜国土,保持利权,勿使同胞后日有失啖饭之所,亦食人之食者事人之事之义也。二公勉之哉,手肃,敬候起居不宣。某顿首。
政府借日本债款十兆元论
(一九一一年三月三十—三十一日)本文原载1911年3月30—31日《民立报》,署名渔父。
呜呼!吾国近日发生一极危险之事件,其影响较之俄窥蒙古、伊犁,英占登埂、片马,而犹重大十倍,直可使吾国变为埃及、朝鲜者,吾国人其犹未之知乎?
应桂馨向洪述祖密报刺杀
宋教仁任务完成前三日,外电忽报北京政府向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借债十兆元,已于二十五日签约,其债款之用途,则以充邮传部之行政经费及补以前之亏款。此消息之传来,始吾人犹以为未实,今则世界各国已喧传为极东之一重大事件,而竞加批评;日本朝野下上,又无不额手称庆,赞美其外交之奏功。噫嘻!此消息而竟成事实耶?噫,哀哉耗矣!
夫吾人非反对借外债者也,且极主张借外债者也,惟以管理债款之方法,使用债款之目的,与夫选定债权国之政策,皆非审慎周详,以研究其真正利害,而后逐绪行之不可。而现政府皆不足以语此,故素昔不敢主张现政府之借外债,今则已矣。彼竞借最危险之外债矣,其管理方法、使用目的,已足病国,固不俟论,而其最可恶者,则选定债权国政策,直是全昧于国际形势,开门揖盗,以断送四百余州之运命,故吾国人不可不深恶痛绝之也。
今试略言其故。自日俄战役既终,世界各国之对中国政策,皆变为维持均势主义,即所谓领土保全、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三纲领是也。其所以如此者,岂真有所爱于中国哉?实以各国在中国之势力未均,且各国之他方面情事亦各自不同,不能一致以对中国而实行分割,故不如暂维持现在之状况,勿使变更,以待将来。而中国得以暂延余命,以有自振之机会,亦即在此者也。此形势之成立,尤以日本之力为最多,盖以日本盟英结法,亲俄和美,四面八方,皆彼为枢纽之故,但其原因,既非真有所爱于中国,且各种同盟协约,亦为暂时性,而非永久性,将来必有破裂之日,则各国自皆不能不豫备将来应付之政策。而近世纪来,各国所谓对外侵略之政策有二种:一正相的侵略政策,以武力为先驱;一变相的侵略政策,以经济力为先驱。二者之中,变相侵略政策尤为最新发明之利器,各国所以灭人国、墟人社,大半皆采用此利器者,故各国预备将来应付中国之政策,亦有采用此新法之势。其政策之手段,除经营产业、贸易、交通外,而尤以经济上投资与政治上贷款为最有效,其见之最早而谋之最剧者,则为英、美二国,其次德、法诸国亦汲汲焉注力此点。如近来川汉、粤汉铁路借款,始则英国独占其利,继则德、法、美三国先后加入;锦爱铁路之借款,虽有日、俄之嫉忌,而美国终仡仡不休,期于必成;币制改良之借款,美国既捷足先得,英、法、德三国亦要求均沾利益。此皆可谓为对吾中国新政策之见端者,此亦足以觇方今国际形势变化推移之大概矣。虽然,彼等之争先恐后而来投资或贷款者,既非一国,而其间又往往有互相疑忌争夺之事,则苟有一国垄断其利而破坏各国均势之局者,其他各国必不能默尔而息,此亦势之所不得不然者。有此连鸡之势,互相牵制,此正吾国善有以自处之一机会也;不特有以自处而已,更宜进而为牵制各国之动力,使各国不得不成连鸡之势,以长久维持均势之局,此尤为吾国今日外交之要诀,而借债亦当如是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