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以吾国今日之状况论之,资本缺乏,产业幼稚,国民经济枯槁之现象已达于极致。各国投资贷款之来,虽由于其经济的侵略政策,而吾苟能谙于管理之法,使用之途,与夫一切关于财政之准备,亦未尝不可利用之,以润泽吾枯槁之经济现象。惟各国既争先恐后,视为大利,而不许一国之垄断,则其间苟有一国焉而占特别之优势者,各国群起嫉之,即足使均势之局立至动摇。又或吾管理之法,使用之途,与夫一切财政之准备,未能改善,以致偿还之义务不能践,则均势动摇之后,彼占特别优势之一国,必至藉口以干涉吾财政。夫至于动摇均势之局,且使债权国而干涉吾财政,则吾国之事,尚可问乎?故今日而不言借外债则已,苟言借外债,则善讲管理之法,使用之途,与夫一切财政之准备,固为必要;而施操纵之术,审取舍之方,使各国中不致有一国得占投资贷款特别之优势,尤为必要中之必要也。是即吾所谓选定债权国之政策也已。
今夫日本者,以雄飞东亚大陆为志者也。其战后内政之整理,满、韩之经营,亦既略就其绪,则今日者,正其豫备对外发展之期也。其所恃以为平和保障之日英同盟,此后又仅有四年之期限,将来期限满时,若不能再继续,东亚之政局必为一变。而现今各国之解得此消息者,既已豫备经济的侵略政策,以为将来应变之张本,一旦果有国际政局动摇之事,此等经济的侵略政策之势力,必滔滔乎弥漫于东亚大陆,则今日者,又其不可不豫备与各国经济的侵略政策相呼应之方略之期也。一二年来,彼之所以节节进行者,已不鲜矣:为对清贷款机关之不备,则劝诱各大资本家,而有组织东亚兴业会之事;因对清金融机关之不灵,则怂恿全国商业会议所(即商会),而有设立日清银行之案;正金银行,则议增资本矣;台湾银行,则设支店于中国各地矣;粤汉、川汉铁路之借款,则议加入币制借款,则议分担种种举动,皆其将欲实行经济的侵略政策之见端也。至于近日,彼国益觉经济的侵略之适宜于吾国,学者政治家无日不主张贷款政策,载其言论于新闻杂志,故彼政府处心积虑,日夜思有以拊吾背,扼吾吭,以致吾死命者,遂至欲超绝各国经济的侵略政策,不受牵制,独立行动,而为贷款之计画,其日夕辇多金以运动吾外务部、邮传部之官吏者,盖已成为公然之秘密,其眼光之远,心思之敏,手段之辣,可谓无以复加矣。使吾秉国钧者而稍有知觉,则当深拒固绝之,惟恐不速,斯为至善,若必不得已,亦宜使之加入各国共同借款,以保连鸡之势,而后可者也。乃竟丧心病狂,甘于吞饵自毙而不辞,竟借其十兆元之巨款,使其经济力单独盘踞于吾国政府之上,而招各国嫉妒之心。今而后,各国皆默尔而息毫无责言则已耳,苟各国中有不与日本利害相同者,则必不能听日本之独立行动,得吾财政上将来可阻干涉之权者也。夫机会均等之主义,日本所日日宣诸口者,今日本而先破坏之,则各国尚能长守之乎?不能长守之,即是破坏现在各国均势之局,而谓此时吾国犹得有高枕之日乎?且即无均势破坏之惧,然以吾国之政治、财政现象言之,债务偿还之约,亦不能不为一问题。今而后果吾国之政治日臻良善,财政日就整理,偿还之义务如约不爽,则亦已耳,然此乃万无可望于现政府者。吾料数年之后,吾财政既益枯竭,彼乃挟其债权之威力以逼吾偿还,吾不能偿还者,是即吾国财政被其干涉之日甚或监督之矣。夫至于吾国财政,被日本国之干涉或监督之,各国亦不能忍者也,则岂非犹是破坏均势之局乎?斯时而谓吾国犹有幸乎?
吾尝谓吾国今日而欲联与国,惟美为害较少。然苟有借债于美之事,则亦惟国民产业之资,可单独倚赖于彼,若现政府而专由美国借巨大之债,不使他国均沾,则亦最危险之事也,观于币制改良借款百兆元,其始仅有美国,而英、法、德三国必加入之而后已,即可知矣。以号为好和平重人道之美国,独占吾国之借债而犹不可,而谓其他国可以使其独占耶?而况素以雄飞东亚大陆为志之日本耶!呜呼,吾国而有此昧于国际形势、开门揖盗之政府,吾国人苟犹与之共戴天者,岂人类也哉!
再论政府借日本债十兆元
(一九一一年四月四—七日)本文原载1911年4月4—7日《民立报》,署名渔父。
吾前日既著论,言此次借于日本十兆元之债款,足以动摇各国均势之局,启日本将来干涉吾国财政之口实,而为吾亡国之一原因矣,则吾国人对此次借债,不可不直起急追,以图善后之策,此稍有人心者所当有事也。不幸吾国上下,大抵鲜经济、财政之知识,乏外交形势之观察,对于此种问题,往往若视为不足轻重者。然吾人深为悲痛,故兹不惮烦,复为危词以告焉。
日本此次所以超绝各国,而独立行动以贷巨款于吾者,其原因在嫉忌美国借款五十兆元(美金五十兆元合中金百兆元),而其目的则欲以特别债权之关系,预备将来表示其在中国势力较优异于各国之张本,且豫备将来行动亦可独立,而不必与各国同其步调者也。何则?自日俄二国分据满洲,美国首先唱不平之说,去岁且有满洲铁路中立之提议;近日锦爱铁路,美资本家又力谋贷款修筑,以分日俄之势。盖美人未尝有利吾土地之心,惟欲扩其极东商业,且近世彼国国力充实,资金横溢,欲求尾闾之地于国外者已久,而对于吾国之关系,又不如各国之攫有势力范围及其他各种利权,故对于吾国之政策,不得不弃武力的方针,而采经济的方针,惟以日俄二国肆其蚕食鲸吞之志,将以吾国为第二之埃及、波斯,而垄断其利益,故又不得不力赞中国之排斥日俄二国,而己乃谋占取经济上之特别优势,此美资本家摩尔根等所以力运动吾政府借其五十兆元之债款,而其大统领塔虎特、国务卿诺克斯等亦竭全力以主持之者也。以是之故,日本遂不能不与美生利害关系之冲突。美之目的,既在反对日俄二国而已占取优势,则美之势长,即日本之势消。此五十兆之借款若果成功,又或吾政府果徇美人之请,聘美人为财政顾问,则美人藉此以制驭吾政府,何事不可为之?不特日本在满洲之路矿商业受其侵蚀,即其雄飞东亚大陆之大政策,亦将为所妨阻,而不得行其志,此日本之大不利也。且不仅如是而已,五十兆兆(元)款,主持者虽为美国,而英、法、德三国资本家,亦已参加分担,且有四国关于借款之协约,俨然有美国率英法诸国为经济的侵略派以对抗日俄二国之武力的侵略派之势;虽英与日有攻守与共之同盟关系,而英之资本家、商业家往往非议之,亦几至于动摇;此固由于日英关税问题而然者,而英人大半不快于日本则可知(英国《太晤士报》之驻北京主笔玛礼森博士,其尤著者也)。若日本而任其所为,则美国将为经济的侵略派之盟主,而屏日本于局外,东亚之政局必为之一变,此尤日本之大不利也。日本忧之,而思所以抗之,盖已久矣。去岁曾阴行种种手段于我当局,欲破美人之计画,今岁又用反问策,以罢免号称亲美派之唐绍仪,皆其公然在人耳目间者。然此犹为消极的方法,而非积极的方法。至于近日,彼政府盖以为苟不自进而与各国共逐中原之鹿,以图捷足先得之利,则不足以抗美国雄大之势力与坚忍之政策也,故勃然跃起,为先发制人之计,乘美国借款商议中止之机会,行疾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贷此十兆元之巨款于吾,以为对抗美国,钩饵吾政府之地步,其画策之周,见机之敏,行事之捷,盖可谓无复以加矣。
东京有《报知新闻》者,彼国有力之一报纸也,当此次借债未签约之前五日(阳三月十九日),曾载有题为《借款与极东》之一论文,力排美国借款之事,足见其国人对于此问题之用意。其言曰:“清国之借款问题,由美国摩尔根银公司运动其大统领塔虎特氏与国务卿诺克斯氏,遂成为美国政府对清之一大政策。但其间有二个之困难问题:一为清国之拒斥财政顾问;一为列国之运动加入。二者之中,尤以后者为最困难。盖支那问题与西方之巴尔干问题相似,有各国之利益线交互错综于其间,不许一国之单独行动。美国此次借款之举,既不与各国协议,而单独行动,有侵犯各国利益范围之势,其影响所及,可以使东洋之平和生大危险,故各国皆不欲美国之占此强势,而有加入之运动;且立一新主义,以无论何种借款,各国皆须共同分担相约,此固美国所最不喜者。然美国若峻拒其加入,则各国皆必一变其态度,而仰日俄二国为主力,以大为飞跃,将使美国孤立于极东。(中略)故美人不得不将计就计,而听英、法、德三国之加入,其结果遂使五十兆元债款成为四国分担之局。(中略)虽然,以是而遂谓美国之外交全未达目的者,非也。(中略)以吾人观此次借款之用途,清国政府虽宣言充币制改革之费,(中略)然此万不能信者。以去岁资政院所发表本年不敷款五千万元之豫算案及近日所传以美国千万元充东三省生产费之外电参观之,则此五十兆元者,盖将以其半补填行政费,以其半充经营满洲,排斥日本势力之费用。(中略)即前此唐绍仪等之美清同盟论,亦将因是实现者也。夫此借款而果用以补填行政费与经营满洲,是惹起日清两国间之危险事件者也,是与去年德国之笼络土耳其,使之背法而借德债无异者也,是与往年俄国之侵入朝鲜,以压迫日本势力无异者也。(中略)质言之,是即驱逐日本于亚细亚以外者也,我日本而犹不注意乎?(中略)吾恐极东之波澜,将激腾于近日矣。”
其言如此,其中伤美国借款,其离间中美二国关系,毫无忌惮,已达极致。吾人读未终篇,见其欲对抗此借款之心,欲破坏此借款之心,昭然若揭也。一般之舆论既然,而谓其政府不处心积虑为先发制人之计也得乎?此日本所以独立贷巨款于吾之原因也。
虽然,贷款之原因,固起于嫉忌美国之借款五十兆元,而贷款之目的,则不在专抗美国之一国也。吾既言之矣,日本者,以雄飞东亚大陆为志者也。自满洲战役告终以来,彼以战后经营方急,不暇外顾,力倡领土保全、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主义,而戴平和之假面,且与英、法、俄、美诸国结种种之同盟协商,其对于东亚大陆之关系(除朝鲜、满洲)已与各国为连鸡之势,而一时难于脱离。近年虽其战后经营稍稍就绪,不日又可以其向来所持之武力的侵略政策,实现于东亚大陆,然各种同盟协商未解,彼亦有不能不与各国同其步调之势,与各国同其步调,则虽攫得大利,而不能不与各国共之,若特别占取优异之势,以成其雄飞东亚大陆之志,则必不可得者也。此固彼国近来所顾虑之一大问题,而联保全派说与联侵略派说,所以相持不决者也(日人去岁以前有主张联俄者,有主张继续英日同盟者,纷纷莫定,至近日乃有渐趋于联俄说之势)。幸而天诱其衷,美国首为妨害日本之计画,将以其经济的侵略政策,动摇东亚现在之政局,使连鸡之势有可以解散之朕兆,而日本亦有可以独立行动之机会,此盖彼所喜出望外者矣。故自客岁以来,彼之方针忽焉一变:俄国,彼前此不两立之仇敌也,则与之结近于同盟之协约(英国,彼永年之盟邦也,则对之现冷淡之态度,皆其公然不以为讳者。近又因美国五十兆元借款草约之成立,野心益不可制,而独立贷巨款与吾国,则正彼国得有将来表示在中国势力较优异于各国之张本,及将来行动亦可独立而不必与各国同其步调之张本者也。今而后,若果各种之同盟协商解散,又或即不解散,而吾国终不能自立,吾意彼必益施其运动之手段,乘吾财政之困乏,而谋源源接济之策,陷吾国于永不能超度之地,然后以保护各债权国中最多数之债权为借口,而争先以独力干涉吾财政,否则即不能多贷吾债款,而既有单独之债权,亦必藉之以独力干涉吾财政,再不然,亦必俟吾国有大变故或财政糜乱之日,以各国系共同债权而己国系单独债权为理由,而排斥他国以独力干涉吾财政(且甚焉者,以有特别较优异于各国之势力之故,或主张有干涉吾内政之优先权焉,亦未可知。此皆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吾尝读埃及亡国史矣。埃及于一千八百六十二年借英国债一千八百五十万元,为借外债之始。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复借英法二国债二千八百五十二万元。其后一千八百六十五年至七十年,先后又借英法二国债一万二千五百余元,而英国债尤占多数。其始,埃廷骤得多金,国中经济现象,外观忽增丰润,埃王及埃政府诸人固以为治国理财之无上妙法也。时则有宗主国之土耳其,虑埃生患,干涉埃廷。然英人百端附会理财学说,以甘言诱埃王,且以四百万金赂土廷,率使土廷缓其干涉,遂使埃廷益信其说,大放厥辞,以输入英法之债,不数年则达于五万万元以上。先借之债,积息既多,偿期渐至,而埃廷使用债款之法又不得宜,殆全数耗于挥霍之途,国中经济现象,实际并无起色,对于外债纳息偿本之义务,往往不能实践,政府财政有难于支持之势,及乎债主愈迫,国帑愈窘。英国领事始胁埃廷聘英人为顾问,不数年,又迫埃廷设清理财政局,以英法人为总办,于是开局之始,即置埃廷度支尚书于重典,多雇英法人为局员,监督岁入,收管铁路关税;然犹不足以践偿还之义务,乃倍加人丁税、营业税以充之;然犹不足,乃减埃廷官吏薪俸,及其他行政费以充之;然犹不足,乃诉埃王于会审公堂,没收埃王私产以充之;然犹不足,乃以英法人为度支尚书及农、工、商尚书,以握经济行政财务行政之实权,以图整理;然犹不足,乃大罢废埃人官吏,代以欧人,以节糜费;然犹不足,乃裁全国兵饷,加贵族租税;然犹不足,乃强迫埃民预纳数年租税。由是埃及全国民穷财尽,政府卒至莫名一钱,英法债主愈迫,遂至逼废埃王,拥立新主。埃民愤极,起兵反抗。英人以债权较多,关系较密之故,遂以独力出兵至埃讨乱。迨事平,英人遂以埃及为保护国,代为整理财政及一切政治,而埃及乃亡,迄无复翻身之日。计前后仅二十年,以借债之故,致使国墟社屋,有史以来,未之前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