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孬舅偷吃生面的时候,村里人也有所发现,他们在糠麸之外,又发现一可以果腹的物品:地皮。什么是地皮?地皮就是大水退后留在地头地脑的大水冲积物,晒干成块状,里边是些草丝、屎沫和盐土。发涩、发咸、发苦、发甜、发晕、发蓝。为孬舅和我所不齿。但这物体救了不少延津人。没有这物体,就没有今天的延津。我们全是地皮的后代。地皮可吃到底是谁发现的,也成了难解之谜。但当时一天之内,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地皮可吃。大家争先恐后,跑着、跳着、蹦着、爬着、立着、走着,纷纷到地里去抢拾地皮。人多,地皮少,为争一块地皮,拳脚相加,死了几十人。那时的饿人单薄,不经打,几拳下去,不用出血,人就死去。不沾染地面,不影响其它地皮。抢到地皮的,就拼命吃,当时又撑死几十人。吃下去,愁肠百结,像吃糠麸一样拉不下来,憋死几十人。剩下的,地皮已被揭光,再无处可揭,瞪着两眼看着没有了皮的大地。不但没有地皮,树皮、墙皮也没有了。据说袁哨曾哭着说:现在有皮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人皮。这时就传说有人吃人皮。做爹娘的,将孩子互换一下,把死孩子用坛子腌起来,慢慢吃。后来我就怀疑,凡是能从六○年坚持活下来的,必是吃过死孩子。我甚至怀疑我爹当时也动过腌我吃我的念头。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地说,过去我给丞相捏脚时,他吃过猪尾巴,后来苏联人吃猪尾巴,然后两眼发直,紧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我忙说,爹,爹,我没有长尾巴。后来爹叹口气,不再盯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一幕,我也感到后怕,脊梁发凉,出冷汗。我想这是爹思想激烈斗争的时刻。但他到底是我爹,最后竟没有像别的爹一样吃了自己的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他老人家的非常人之处。
地皮吃过,孩子吃过,延津开始批量死人。村中一批死一百○五人,死了七批。最后剩下几十人。整个延津剩下几千人。参加暴动的,猪蛋、曹成、白蚂蚁、六指,都死在第一批。猪蛋没说什么,临死时拿着一只袜子当烙饼,嘴里咬着说“好香”,目光光怪陆离。这时孬舅刚吃过拇指肚大一团生面,来到他身边。光怪陆离的猪蛋,看着精神不倒的孬舅,嘴角流涎,手点孬舅,嘴张了张,已说不出话。孬舅看他难受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