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盈盈秋水自横波:顾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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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月霁云收万色空(1)

断肠岁月白头人

终究还是不明白,为何命运不能将一个人始终恩护,给予她想要的圆满。是人过于贪心,还是命运过于凉薄?所有的相逢,所有的厮守,都抵不过流逝的时间。群山寂静,流水无言。就这样告别过往浅薄的年华,一夜之间老去。顾横波与女儿的缘分,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如果有一天,亲爱的人突然离开,那些千恩万宠的日子,便成为横在心头的一根刺,日日夜夜的疼。究竟谁能找寻到一份想要的永远?

顾横波的一生荣耀、风光,然而她也只是剧中人,与命运一起同游红尘,她无法做到未卜先知,更无力更改宿命的沟渠。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再爱女儿一些,再多关心一点,呵护她稚嫩的生命如同鲜花一样成长。却不想命运阴差阳错,白发人送黑发人,奈何桥上,竟是她挚爱的小女儿独自先行。前方那么黑暗,那么漫长,黄泉水在脚下匆匆流淌,望不见尽头的彼岸花孤独妖娆着。

顺治十五年,和每一个年岁一样,春荣秋枯,月缺月圆。这一年,有人享受新生的欢乐,有人背负死别的痛苦。对顾横波来说,这一年,是她生命里的劫。从此,她的神情,有一份永远也抹不去的哀愁。她的心,因为痛失至爱,再也没能圆满。她蓬勃的生命,更像沙漏一样,随着时间点点滴滴、一刻不停地流逝。

她的小女儿给了母亲短暂的欢乐,却留下巨大的遗憾,给了这个爱她如生命的女人。

这就是人生,不能如人所愿的人生。

顾横波与龚鼎孳恩爱缠绵无衰绝,世间女子无不艳羡。然而,她却不幸应了钱钟书在小说《猫》中对“绝代佳人”的讥讽——没有为龚鼎孳诞下一子。她想为龚鼎孳生儿育女,不是担心年老色衰,恩爱断绝,而是表达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最大的感激。为此,她千方百计求子,甚至做了木头儿子,被视为“人妖”也在所不惜。

因为太过相爱,所以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给他,而孩子自是最能见证彼此相爱痕迹的人。就连我行我素的女画家潘玉良,那般惊世骇俗也不能免俗。因为自己不能为潘赞化生子,于是冒充潘赞化的名义写信给他的原配邀她来丈夫身边,希望能这样为他留下一个孩子。爱到浓时,情不能自已。这既是身为女人的不幸,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毕竟有哪个女人希望别的女人来分享她的丈夫呢?

顾横波一心求子,却无子。清中期有一位浙江钱塘诗人陈文述,对闺阁诗人屡见吟咏,镂金错采,诗号香艳。他曾为百年以前的顾横波所画的桃花题有一绝:“春雨秦淮水上舟,十分红影上眉楼。东风不结相思子,画得桃花当写愁。”微讽她盼子心切而终无子的逸事。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爱,那就是母爱,如果还有一本无法写完的书,那就是母亲。宽容一些吧,母爱从来不应该被嘲笑。

或许是顾横波的虔诚感动了上天,苍天听到她字字血泪的呼唤,赐给他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这是命运的馈赠。女儿的出生给顾横波无疑带来了莫大的喜悦,虽为女婴,可她粉嫩的容颜让人一见欢喜。这个漂亮的女婴瞬间就给厚重的宅院增添了灵气与欢颜。

顾横波细心地为女儿裁剪衣裳,淡粉的、鹅黄的、水红的……仿佛只有彩虹般的色彩才配得上宛若灿霞的女儿。她描摹着女儿的眉眼,想象着孩儿一天天长大,诗意满怀,暗香盈袖。然而,她注定失望了,女儿的生命定格在弱龄之年。那些美好的愿景,都是不忍回想的曾经。

或许,这个小女孩降落人间的使命就是为了告慰顾横波的思子之情,一旦使命完成便脱离红尘而去。她的生命是单纯的白,无法再添加一笔别的色彩,她将自己止步在红尘的烟火里,不再茫茫人海里追逐,寻找所谓的归宿;不再看春日芳菲,等新月变圆。死亡未必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重生,停止怀念吧,放过自己,也让死去的人可以真正安息。可是,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得到呢?

顾横波无法面对这场死别,她放逐自己的生命,想在黄泉路上陪伴女儿一程,好好地唱一首儿歌,亲亲她的脸颊。

女儿早夭,龚鼎孳也是悲伤异常。《定山堂集》中有《花朝》一绝句,其诗云:“隔岁云迷五岭斜,鹧鸪声里梦还家。那堪对酒花朝过,肠断东风落一花。”题下自注:“时有殇女之感,友沂、园次过慰。”集中还有《雪夜长椿寺为文漪礼忏,感悼四首》,第一首有“三年三哭少年人”句,自注:“前年爱女殇,去年今年连有内戚之痛。”

两个失去孩子的父亲母亲,带着一身的伤痕与尘埃。原来,做父母儿女的情分也不会一生一世长久,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还没有和女儿一起领略世间万千风景,她还没有品尝过生活酸甜苦辣,甚至彼此之间还没有道一声珍重,就那样从生命中淡淡离去,给活着的人留下一地悲伤,无处舒缓,无法排解。

为了安慰顾横波,龚鼎孳在长椿寺的旁边建立了妙光阁,设其殇女魂座,超度亡女之灵,平时顾横波也在这里绣佛。

这是死别后的重逢,夫妻二人看着女儿的魂座有着万箭穿心的痛。一抔黄土,覆盖着瘦小的身躯;一个灵牌,寄托着无限哀思。只是,心爱的女儿再也不能向他们绽放甜甜的微笑,再也不能握一次他们的手,向他们嘟起可爱的小嘴儿。龚鼎孳与顾横波看惯了世间的风景,洞穿了尘世的一切,却怎么也躲不过骨肉深情这一关。

阮葵生《茶余客话》记载:“龚合肥司寇所宠横波夫人,生女婴豆殇,司寇于建醮于城外佛寺。时江南某上舍适寓寺中,寺僧以幡幢屏联嘱其代书,及女婴灵前,一联曰:‘已现童女身,而无寿者相。’次日司寇见之,询其名籍,赠百金,力揄扬之,遂知名。”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舍,仅仅是写了一幅对联,就得如此厚报,足见龚鼎孳对这个女儿的重视,顾横波的哀痛更是可想而知。每次站在风光秀丽的妙光阁,看着里面女儿的魂座,顾横波就痛得不能呼吸。那里,那里,有她长眠的小姑娘安静地睡着。她隔着一层黄土的距离,以这样的姿态将她守候。现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只是这样轻轻地靠着他,再给她一首摇篮曲,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她希望这样的守候,可以抹去一点点悲伤,一点点就好。

妙光阁风光秀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容纳一个女孩的美好。冯溥有《题画赠龚芝麓》二绝中一句“阁外尽山山尽雪”,可以看出妙光阁的雪景之胜。纪映钟也有《孝升先辈绣佛阁上看西山积雪》三首:

其一云:

藏经百尺阁,日对雪峰清。大士折衣古,涟山少昊名。

重寒春不解,苍翠晚逾明。默默焚香后,如闻远磬声。

其二云:

西岭经冬雪,高楼极望时。朔风吹忽变,夜月炤还奇。

冷通闻云净,深封老衲私。皎然看不厌,松枯见参差。

其三云:

不识西山路,山光入我楼。浑沦一气外,旁魄万峰幽。

直北严关固,迎东紫日浮。残碑类顽石,得意泰初前。

雪之晶莹,像洁白无暇的精灵,陪伴孤单沉睡的小女孩共舞。这是一个父亲疼爱她的方式。或许有些粗犷,但同样柔肠百转,爱满流芳。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感情,流浪过许多地方,但唯有父母之恩才是一生一世也还不了的情债,唯有有父母的家才是永生永世的乡愁。父母的牵挂和宠爱,从不会因为生命的圆与缺而消逝。

经历过丧女之痛的打击,顾横波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就像一颗慢慢风干的核桃,逐渐萎缩着自己的生命。岁月给了这个女人深沉的爱,也给了她太多阴晴冷暖的故事。八岁时沦落风尘,二十三岁时遭遇爱情,与龚鼎孳携手红尘,其间几番离索,终得安身立命。老来得女,本以为自此可以怡养天年,哪知又经历丧女之痛。生命是一个无情的过客,在一切尽尝时离去。

《定山堂集》中有《善持君卧病枕上口占》四首:

月对寒林碧,秋辞晚径荒。不知究到骨,真拟醉为乡。

煮药香封竃,移花燠近床。好持同病意,龟勉践繁霜。

不异梁鸿庑,萧然金马游。贫家苓术贵,寒日蕙兰愁。

计拙催双鬓,心低送九秋。喜留歌啸在,赊酒虢吴钩。

浮云迷广陌,暮景積凄阴。我已安销骨,君犹困捧心。

世情慵病过,天意蛰藏深。渐报吴山路,烟梢玉一林。

静好调琴侣,凄清伏枕时。岂须金殿内,终断玉台眉。

雀晫虚檐急,鸿过大泽饥。何当新起色,灯火坐弹棋。

月薄霜明,野色烟姿,空谷香魂天付,飞鸟也早已疲倦,朦胧的微光下,移至床边,与你就这样静静对视着,人无语,花不言,宛若醉梦里。留取半缕清香,等你新生起色,我们再在灯火烛光里,弹琴吟唱。

尽管很多人都为她传奇的人生际遇感叹不已,可所有的荣辱悲欢都是别人的烟火。真正疼痛的,只是那个置身于故事中的自己。有句话说:“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失望;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的记忆搁置。”然而,做到何其难。孩子的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肉精魂,当离你而去,如何能够做到笑看风云?

顾横波透支着健康,燃烧着灵魂,她不给自己的生命留一点余地,是怕寂寞之时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逝者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必再体味人间悲喜,唯有留下来的生者独自咀嚼着往事的余韵。

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过,尘世浮生,万千世象,皆是梦幻泡影。顾横波这一生,真实地爱过,拥有过,所以无论命运将会给她安排怎样的结局,她都无憾亦无悔。

开到荼靡花事了

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一书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顾横波的母女缘分,是她默默地站在路的一端看着小女儿的生命消失在黄泉路上。小女孩儿将父母抛在身后,翩然远去。留下双亲,今生今世,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看不到她的背影。

如若说人生是一场情缘,那么顾横波与女儿的情缘就这么多,生命的旅程到了终点,今生情缘也已尽。这人间,不是谁先来,就要谁先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些一路同行的人,有些已经退场,有些还在继续。死亡是生命最终的归宿,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顾横波等不及了,她担心那么小的女孩,一个人上路会孤单,只有妈妈的怀抱会让她温暖。她缠绵病榻,已无生之意志。

对不起,我的爱人。我就要踏上人人都要走的路,请不要悲伤,微笑着送我离去。假如没有遇见你,假如你我不曾相遇,我还是那个我,偶尔的做梦,然后开始日复一日的假面欢歌,淹没在秦淮匆匆的流水里。我不会了解,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你,让我将万千风景都从风中拾起。

康熙二年,顾横波永久地闭上她美丽的眼睛。那里再也没有柔波荡漾,再也无法溢出花朵的芬芳,再也看不见她的爱人,为她欢笑、为她心伤。四十余载春夏秋冬,四十余载雨雪风霜,四十余载起伏跌宕,蕴藏了多少欢笑、荣耀,亦蕴藏了多少无奈、遗憾。顾横波的一生,不长不短。但这四十多年,她经历了异常丰富的过程,踏遍天高地广的山河,看过世间百态众生。唯独离世,如落花无声,徒留无限悲伤,无限落寞给众生。

为何这样残忍,抛弃爱她的龚鼎孳一人留在尘世。留下活着的人,为她的死悲悲戚戚。或许顾横波觉得,与其留在世上孤单思念,每夜听雨打落花,仿佛是小女儿稚嫩的召唤,倒不如为自己寻一条更宽的路,免了四季循环,悲欢更替。

顾横波走的时候,京城下起了雨,不复北方雨水的豪迈,好似江南的雨,淅淅沥沥,丝丝绵绵,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就是寂寥。难道苍天也有感于一个灵秀女子的离去,所以才洒下不忍的泪水?

爱有来生吗?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她是否还会记得龚鼎孳,今生倾心爱过的男子?是否与他还会延续今生未了的爱,和她的亲人重新来过,守候一份地久天长?

唯愿爱有来生。

这一生,仿佛所有的路都有他陪着走过。寻梦之路,远行之路,哪怕是最后终极的死亡之路,都是在他的怀里安然地闭上眼睛。顾横波的一生,只执着于做一件事,那就是跟随爱人,生死相依。如今,允许她做一个自私的人,与自己在红尘,一舞别离凄凉。任她静静地、静静地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不再有伤害,不再有离散。从此,她只安心做那个最温柔的人。

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倒流,顾横波的影子在龚鼎孳的脑海里重叠在一起,那一帧帧的画面逐渐淡出,巧笑嫣然的,眉目含情的,宜嗔宜笑的……最后定格在杏花烟雨里,那个穿着轻纱的女孩有一丝羞怯,还带着一丝丝欣喜,望向他的眸光里盛满如水的情意。如今,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只隔着一层薄土,却是生与死的距离。她狠心剪去世事所有横生的枝节,从此再不怕光阴逼迫。盛宴散去,夜已深凉。

她是顾横波,秦淮河畔的绝代传奇。她从江南的烟雨里走来,亦走向宿命的烟雨里去。她的死,是幸福的归宿,是命运的恩赐。任何哀悼,都化作江南苍白的雨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曲终人散,众鸟归林,才是生命最终的去处。且当作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传奇。

生死一念间,她的离去,是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以后的岁月,该是烟云俱静,日夜长宁。只是亲朋好友对她的哀思却无从寄,只能赋予笔墨,捎去生者的讯息。

熊雪堂有《祭徐夫人文》,祭文写得声情并茂,一个鲜活的顾横波跃然于笔尖纸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