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文天祥传》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
不堪的说客生涯
留梦炎,宋末元初浙江衢州人,字汉辅。古人的字有时极不靠谱,比方说叫“汉辅”的不见得“辅汉”,叫“汉卿”也未必“丹心照汗青”,相反还可能不堪得没办法入史。这位字“汉辅”的南宋状元公,其仕宦生涯的后期改叫“元辅”就贴了。
宋理宗时,留梦炎高中状元,仕途还算顺,一直呈上升曲线。三十一年后拜右丞相兼枢密使,没过几个月又被擢升为左丞相总督各路兵马,握有虎符,官当得已经不能再大了,南宋的残破江山就等于托付给了他。德祐元年冬天,元军迫近临安,留梦炎果断地毅然地弃相印而去,跑到老家衢州,把个大好杭州留给忽必烈的铁骑。话说世上有一种人最可怕,这种人叫“所托非人”,以留丞相梦炎为代表,赵官家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当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元军“和平解放杭州”。
元人一路上“渡人”无数,饷不够吃了就吃宋人的肉,因为人肉鲜美,吃了还想吃,就称之为“想肉”。当年的金人吃宋人的肉更有想象力,在分类学上比元人更细,譬如姑娘的肉叫“不羡羊”,据说比清蒸羊肉都嫩,管小孩叫“和骨烂”,管老年人叫“饶把火”,岁数大的看来不好炖,废柴火。总而言之,留梦炎这一跑路,宋人的命运之凄惨可想而知。
避居老家衢州时,留梦炎竟然有闲心保媒拉纤。时任衢州军事判官的孙潼发,是个大诗人刘克庄都“甚奇之”并推崇备至的少年俊彦。留梦炎瞄上了小孙,就放下一张老脸亲自出面,强烈要求把亲闺女许配给他。按理说留梦炎虽然是个跑路宰相,可到底是钟鸣鼎食的显赫人家,换别人早就跪地磕头高喊岳父大人了,奈何小孙死活不答应,留梦炎灰头土脸嫁女未果。多年以后,当了元朝吏部尚书的留梦炎又想起了孙潼发,就向新主子忽必烈推荐,孙潼发还是死活不答应。原因史书无载,不过这还用说吗?对于骨头硬的人来说,认贼作父和认贼作岳父没什么分别吧。
另一俊彦谢枋得被解送元大都后病倒,友人送他到悯忠寺修养。留梦炎算是谢枋得的老师,听说这学生病了,为了大元帝国的人力资源事业,老留纡尊降贵跑到了寺里,送来了药品食物。没想到谢枋得跟孙潼发同是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德性,立刻宣布绝食,以青白眼翻这昔日老师,道:吾欲死,汝乃欲活我邪?说完抬手打了药钵掀了食盘,终不食而死。留梦炎的说服教育工作再次宣告失败。
六年前我曾在南横街暂住,去过法源寺也就是当年的悯忠寺,与寺毗邻的谢枋得祠如今已经拆除,只余断壁残垣。后世子孙不肖也就罢了,连这样一座不仅仅有文物价值,且还是货真价实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都给“拆呢”了,心疼死。
不散的千年臭味
留梦炎不成功的说客生涯止于文天祥。文天祥被捕后第一个劝降的是张弘范,文的回答是《过零仃洋》一篇。张弘范读后,叹了口气,从此绝了劝降的念头。留梦炎自以为和文天祥都是状元公,同朝做过宰相,就报名前来统战。文天祥只说了三句话,老留就险些吐了血,回府后不久老疾复发,翘了辫子。据悉文天祥说他“三卖”,身为大宋重臣降元,此为卖宋;身为衢州人献城,此为卖祖;身为汉人弃汉节,此为卖身——文天祥说就你这么一个出来卖的、不知廉耻的玩意还跟老子我做统战,滚犊子吧你!
文天祥一定性,留梦炎名声彻底完蛋操了。不过这也怪不着文天祥,同样是宋臣仕元,王积翁等人的身后名就没他那么臭。就连新主子忽必烈也看不上留梦炎。某日赵孟頫陪忽必烈聊天,忽必烈问赵书法家叶李和留梦炎谁好,赵孟頫因为和留有旧,老留是他的父执,因此扬留抑叶,结果被忽必烈暴损,说叶李还敢弹劾贾似道,你那老留叔叔却没少舔老贾的屁沟。骂完了还不解气,逼着赵孟頫写首讽刺留梦炎的诗,赵只好写了。宋人罗志仁也有一首讽留梦炎诗,比赵孟頫的好:啮雪苏郎受苦辛,庾公老作北朝臣。当年龙首黄扉者,犹是衡门一样人。拿虽陷异邦却能守节的苏武和庾信说事儿,留梦炎恨得要死,“欲罗织之”,好在罗志仁及时跑路,免了一难。
到了明朝,留梦炎遗臭未消,史载明代明文规定,姓留的考生要先证明自己不是留梦炎的后人才有资格进考场,这种血统论和连坐式的政策当然操蛋,但也可以从这事上闻到留梦炎的余味。他的同乡浙江人大有“我到坟前愧姓秦”的屈辱感,曾说: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以划清界限。
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里提到有个叫宋彦瞻的,是留梦炎的同乡,此人人如其名很有前瞻性,留状元及第后,宋给留写了封信,摘最精彩的几句转帖在这儿——“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乡的荣耀了,谁知道你将来不是一乡之害呢?邻居今天以你为荣,回头没准就因为你倒了大霉。
还真让他说中了。
很有前瞻性的宋彦瞻最后说: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这位宋先生索性跑深山老林避祸去了,是啊,这根本就是件可悲的事,庆贺个屁啊!
果然又让他说中了,若干年后,留梦炎把故乡衢州城献给了新主子,昔日以之为荣的老乡成了他通往仕途的三牲。
元·方回《寄寿牟提刑献之巘》七十闲人两地仙,恰如同见会昌年。诗名我愧刘宾客,心事君真白乐天。致仕元无官爵累,藏书各有子孙传。磻溪淇澳可齐寿,入相封侯恐未然。乃翁曾记脱靴亭,直节高风有宁馨。
知命时年弃轩冕,传心学问本家庭。饱餐霅水仍苕水,高揭文星更寿星。我亦七旬乃雌甲,林惭磵愧负山灵。
一百首诗跑官成功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宋末元初徽州歙县人。跟万俟卨的战友罗汝楫是老乡,罗是政和二年的进士,方回是南宋理宗景定三年中的进士,时年三十五岁。当时进士分甲乙科,本来方回高中甲科第一名,结果被贾似道阴了一道,从甲级降到了乙级,成了乙科第一名。
野史记载,方回的老爸年轻的时候去岭南一带自助游,途中与随行的丫鬟发生了一夜情,旅游归来之后发现丫鬟的肚子大了,后来产下一字,所以取名方回,“万里”这个字就更好解释了,说明方回他爸这趟走得挺远,不是郊游。
方回以乙科第一名的身份,换来个随州教授的小官。相当于随州的教育局长。“教授”这个词就是从宋朝才有的,最初的含义就是老师,不过只有教皇室子弟的才能叫教授。后来基层管教育的也叫教授,泛滥到“专家多如狗,教授满地走”的程度,所以方回这个“教授”一点也不高级。当时贾似道权倾朝野,方回又吃过贾似道高考舞弊的亏,所以乖多了,时刻想着走走贾似道的门路。不过贾相爷家啥都不缺,自己也送不起重礼,权衡再三之后,写了《梅花百咏》献给国家总理贾似道,整整一百首都是咏梅花的,每首都不重样,把梅花都写吐了,不过这活儿没文化还真干不来。话说贾似道除了爱斗蛐蛐儿,也喜欢梅花,他自己就写过咏梅诗。看到方回的《梅花百咏》之后,贾似道“梅开眼笑”,方回的升迁问题也就解决了。
以谀诗或者字画换前程,在古时这叫“雅贿”。除了费了点脑子和支付点笔墨钱之外,方回严州知府的官也来得太容易。你看人家大宋朝买官简直便宜死了,一百首诗就能换个市长当,换今天你要拿着诗去跑官,不被领导踹出来就算便宜你。
德祐元年,贾似道亲自督师在安庆与元兵遭遇,手下的将军夏贵早就准备投降了,因此不战自溃,所以贾似道回到杭州就被降职流放处分。方回在严州也听说了,“虑祸及己”,就立刻上了一道“贾似道十可斩之疏”,好跟老贾撇清关系。“十可斩”分别是:幸、诈、贪、淫、褊、骄、吝、专、谬、忍,就不逐一解释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
然而这道疏到宋恭帝赵显手里时,贾似道已死在监押人员郑虎臣手里。这位南宋前总理道行太深,死了死了还阴了方回一道。于是这一尴尬的时间差让方回“政治正确”的奏疏显得尤其不仗义,成了笑柄,当时有人写了两句诗损他:“百诗已被梅花笑,十斩空余谏草存”。你看,想跟失势的上级领导切割也得趁早啊!
方回的十一斩之罪
德祐二年,蒙古大军逼近杭州。方回方知府向守城军民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大概意思就是保家卫国寸土不让驱除鞑虏捍卫大宋宁可战死绝不投降之类,总之很提气,军民们听了都振奋,正待摩拳擦掌想跟蒙古人恶战一场时,发现他们的方大人不见了。守军四处寻觅未果,都认为方大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自杀殉国了,越发得悲愤难抑。
不过这悲愤很快就不用抑了,严州军民不久就看到了方回,活的。再见时,方大人已是“鞑帽毡裘,跨马而还”,闹半天是跑出三十里地迎接蒙古“解放军”去了。返程时居然衣服都换成了蒙古制造的真皮皮衣皮帽,非常得瑟。不用说,肯定是新主子赏的,人家这趟回来是当接收大员的,“郡人无不唾骂之”。周密的《癸辛杂识》里描述,方回带蒙古军队到杭州后,“见其跪起于北妓之前,口称小人,食猥妓残杯余炙”,把妓女剩下的饭菜饮料都承包了,倒也不浪费粮食。有个杭州老吏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写了一篇文章出气,骂方回有“十一斩之罪”,超过老领导贾似道“一斩”。除了说方回叛国投敌贪污腐败,还有一条很三俗很搞笑,“其寓杭州王桥旅舍,与婢女宣淫,撼落壁土,为邻人讼于官,此为淫也”,就是说他在杭州某旅馆住宿期间,整晚上和丫鬟嘿咻嘿咻,把墙上的土都震了下来,隔壁的旅客以为政府搞强拆,正要跑,却被坠土埋了。逃出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方大人正在办事,一怒之下就把他告了。老吏最后总结道:“倘使贾似道有知,将大笑于地下!”
有关方回的糗事,周密还记录了一则,说方回有两个宠婢,一个叫周胜雪,一个叫刘玉榴。某次方回去南京玩,带那么多人不方便,就把两位姑娘寄存在周胜雪的母亲家,不料想却被某采花大盗拐走了肌肤胜雪的小周。方回得知后又心疼又吃醋,就写了首诗,又花钱刊印出来满大街贴,“鹦鹉笼开彩索宽,一宵飞去为谁欢,忍着衣裳辜旧主,便涂脂粉事新官”,所以全城都知道了,嘴快腿快的人就到处转帖:方老夫子被人扣了绿帽儿啦!
周胜雪劈腿之后,方回又买回一小萝莉芳名半细,宠爱有加。方老夫子带她出门每次都带一包零食,等他俩回来,方回的袖子里就装满了食余垃圾,回家再扔,特别环保。有一次半路碰上熟人,方老夫子作了个揖,结果从袖子里掉出半只鸭子,熟人问他,“你鸭这是干嘛呢?”小萝莉半细就在一边捂着嘴乐,弄得老方无比尴尬。
方老夫子还魂记
至元十四年,方回以降官身份北上,元世祖忽必烈亲切接见了他和赵孟頫等人,并接受任命。被门生故弟骂得不轻,迫于舆论辞了官,在钱塘徽州两地转悠。晚年著述颇丰,写了不少诗以及诗歌评论,收入《桐江诗集》和《瀛奎律髓》。
黄裳先生对方回的《瀛奎律髓》评价不高,认为他的评诗标准非常教条主义。方回认为诗人可以克隆,经过一定的训练,就可以大规模生产。这个理论很“二”,诗文是自由意志的产物,要是能用模具生产,那就不叫诗了,叫零件。清朝的纪晓岚把方回的作品收入《四库全书》,说不能因人废文,但他对方回的人品评价相当不佳,“文人无行,至方虚谷而极矣”,唉,其实纪晓岚自己的人品也难说怎么样,你还真以为纪大烟袋没事儿老跟大贪官和珅死磕呀,哥俩好着呢。
方回的生平《宋史》、《元史》都没有,人生比较失败。现在能读到的有关方回的生平事迹介绍,大多来源于周密的《癸辛杂识》,不过读者从上两篇就可以看出,周密对方回实在是嗤之以鼻,基本没说他什么好。其实周密在南宋末年跟贾似道的关系比方回还密切,屁股未必那么干净,所以他记录的也未必客观。周密唯一可以揶揄方回的,就是蒙元建国后他没有出仕,方回却当了元朝的官,建德路总管。方总管上任后,亲笔书写安民告示,帮助新主子维稳,被人写了句诗嘲讽:“但看建德安民榜,即是虚翁德政碑”,“虚翁”就是方回,他不是号“虚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