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以为这是陆机最狠的一次那就错了,陆才子最凌厉的一次反击用在了卢志的身上,然而就是这次反击,多年之后又还施彼身,彻底摧毁了陆机建功立业的梦想。
卢志,出身范阳卢氏,成都王司马颖的红人。同样是在一次派对上,卢志公然向陆机挑战,当着众人他问:陆逊陆抗与阁下是什么关系?与坐诸人瞬间都闭嘴屏息,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味道,每个人都等着看陆机如何接招。
他们并没等太久,陆机说:你和卢毓卢廷什么关系,我和那二位先人就是什么关系。
有必要交待一下,古人是不能直呼爷爷和老爸名字的,外人就更加不能,名讳名讳,何况是先人之名,更是大忌讳。所以陆机搓火是可以理解的,那时候直呼别人父名就相当于骂街。再说卢志,范阳望族出身,且也算当时的大文人,陆逊陆抗死了也没多少年,他不大可能不知两位老陆和小陆的关系,所以陆机以直呼卢志爷爷老爸名字的方式还击,真不算过分,毕竟卢志不逊在前。
漂亮的回击之后,陆机愤然出门,陆云继续坐着也尴尬,忙追着老哥出门。陆云扯着兄长袖子说,哥你有点反应过激了吧,卢志是北佬,可能真不知道咱和两位老人家的关系……
放屁!假如陆机像我这么粗俗庸俗加恶俗,一定会痛骂小弟放屁。总之陆机没被卢志怎么着,反倒被老弟陆云气得暴跳,他几乎是跳起来说:“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史籍中说,此后人们以这段对话判二陆之优劣,认为陆云胸襟宽过陆机,陆机骄矜超过陆云。不过我读到这段史料时,对陆机顿生亲近之感,连爷爷和老子都捍卫不了,还捍卫个屁。
《文苑传》中还记录了陆机的刻薄,听说左思要写《三都赋》,陆机就跟陆云说,那个丑八怪要写什么《三都赋》,挺好,等他写好了,咱哥俩就拿他的书盖酒坛子吧!结果呢?去查查成语洛阳纸贵的典故就知道了,陆机真想拿左思的著作盖酒坛子,要花大价钱的。
陆机的四棵树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栖恶木荫”——这两句出自陆机的《猛虎行》。写得多好啊,可是陆大才子真的是不栖恶木吗?好吧,先看看他栖息的这几棵树是良木还是恶木。
第一棵树,杨骏。此人最重要的身份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岳父,司马炎病危后,这位岳父大人将女婿软禁,然后和皇后女儿搭档矫诏,把自己封为太尉、太傅,掌管天下军务。不过此老知道自己没啥威望,同时也知道自己很有钱,就又封官又派发红包,还把重要岗位换成自己的亲戚,对异己极尽打压迫害之能事。陆机在晋第一个官就是杨骏封的,祭酒。不久司马炎病死,贾南风搞政变,收拾了杨骏一党。陆机随后依附贾谧,这姓贾的,是第二棵树。
第二棵树,贾谧。貌丑心灵也不美的贾南风之亲外甥。跟他姨妈沆瀣一气,找来潘安执笔,构陷太子司马遹,后死在齐王司马冏之手。贾谧活着的时候,陆机和潘岳同属贾谧的二十四友,说不定也跟潘岳一样,贾谧车马一到,立刻在飞扬的尘土中弯腰撅臀。贾谧死后,陆机立刻投靠赵王司马伦,这是陆机栖的第三棵树。
第三棵树,司马伦。这位赵王爷肃清贾氏一党,杀了太子司马遹的两个儿子之后,越想越觉着自己智商比司马衷这个侄孙高得多,就有了称帝的想法,把司马衷软禁之后自封相国,顺便还杀了陆机的大恩人张华。陆机为张华出头了吗?如果人死透了再写几篇悼文也算出头的话,那就算是吧。“弃暗投明”后,司马伦对陆机不错,封了关内侯,作为回报,陆机以其绝世才华为司马伦写禅位诏书,逼司马衷靠边站。之后,八王之乱开始,齐王司马囧以禅位诏书之罪抓了陆机要处死,被成都王司马颖救下。成都王就是陆机的第四棵树,也是最后一棵。
第四棵树,司马颖,成都王。陆机陆云对救他们兄弟性命的司马颖感激涕零,几位老乡比如顾荣戴若思都劝陆氏兄弟返家避祸,二陆不听,认为成都王对自己有救命保荐之恩,这时候走,不仁。其实主要理由是“可与立功”,这四个字写进了史书,陆机的“机心”昭然若揭——没搏来功名,怎么能走呢?
陆机的同乡张翰,当时在齐王司马囧手下当官,见时局不对,立刻“挂帆回乡”,并留下了千古名言“莼鲈之思”——张翰跟“领导”辞官时说:在洛阳一见秋风起,就回忆起家乡的莼菜和清蒸鲈鱼的香味,馋得不行了,回家!而对陆机贪恋的东西,张翰的态度是:人生贵得适宜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
辞官后,张翰唱了首歌上路,“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堪称史上最洒脱的一次辞职行为,时人拿他跟阮籍相比,称他为“江东步兵”(作者注:阮籍因其官职被尊称为阮步兵)。
东门的犬华亭的鹤
一样的家乡莼菜,张翰拿来当归乡退隐的借口,陆机拿来跟藐视他故乡的北方人赌气,哪个境界更高不用说了吧。所以张翰江南终老,陆机却只能魂归东吴。
房玄龄修《晋书》时,找唐太宗约稿,李世民专门为陆机写了一篇《赞》,“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把陆机跟李斯放一块,并列为后世汲汲功名之文人的反面教材。不过,陆机比李斯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点,李斯贪恋权势,而陆机恋栈的,是文人的虚荣。
李斯和陆机还有一个共同点是都养过狗。《晋书》里有条幸运的狗,不仅入史,还留下了名字。该狗叫黄耳,陆机初到洛阳的时候,思乡心切,就问黄耳能不能帮他当邮差,狗听了摇摇尾巴表示乐意效劳。陆机把狗放走,黄耳就一路南下,帮他传递书信,往返了几趟都不辱使命。假如这条狗真的存在,一定是上天派来提醒陆机的。很可惜,狗认得回家的路,陆机却不认识了,唉,狗犹如此,主人怎么这么笨呢?
太安二年,陆机爬到了人生的顶峰,那时他还不知道紧接着就是谷底,或者干脆说,是地狱。
司马颖任命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这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王爷居然给了他三分之一的兵力——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出征前同乡孙惠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劝他主动让贤,陆机却说:那不是让人说我胆小如鼠首鼠两端嘛,让了死得更快。
临行前,陆机的口才再次埋下祸端。他跟司马乂说: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这话已经不像才子说的了,但又不像傻子说的,傻子不会引经据典。总而言之,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还是超长超粗的一根把柄,马上就会有一个人紧紧抓住,呈送成都王司马乂。
陆机的宿敌现身了,卢志,记得吗?就是多年以前“问候”过陆逊陆抗的人。
王爷您没听出来吗?卢志说,陆机自比名将乐毅,却把你比成昏君燕惠王了,还没出战就先推卸责任,这人怎堪大用呢?于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司马乂的心里萌芽,并暗自生长。
陆机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自证,证明了一条早就被赵括证明过的铁律:名将的子孙未必就有军事才能。陆机的二十万大军一击即溃,随后卢志与将军牵秀以及宦官孟玖合伙,在司马乂心里的那株怀疑之芽上猛浇了三盆水,嫩芽就长成了一把利刃,寒气森森地架在陆机的脖子上。
那是个正午,陆机脱下盔甲,只余一身白衣,平静地要来笔墨,给司马乂写了最后一封信。写完把笔一扔,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同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几天后,陆机的魂灵又等来了他的弟弟陆云。史书上描写了那天的天气,陆机死后,天昏地暗,狂风骤起,风挂断了旗杆,接着就下了雪,一尺多厚。
第五章 大唐剽窃犯·宋之问;官场模糊学专家·苏味道;他有个孙子叫杜甫·杜审言
唐·宋之问《上阳宫侍宴应制得林字》广乐张前殿,重裘感圣心。砌蓂霜月尽,庭树雪云深。旧渥骖宸御,慈恩忝翰林。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
欲当面首而不得
宋之问,字延清,初唐诗人。一说是山西汾阳人,那么和贾导樟柯就是老乡。还有种说法是虢州弘农人,现在的河南灵宝县。两地完全可以争一争,以宋之问作为城市名片,“骗”几个投资人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宋之问的家世颇有些传奇色彩,其父宋令文力大过人、诗文通畅,还写得一笔好字,世称三绝。宋之问兄弟三人各继承了其父一门绝学。这有点像《天龙八部》里聪辩先生各传弟子一门手艺的故事。宋之问把父亲的文学造诣继承并发扬光大,在唐代浩如繁星的诗人中夺得一席,算得上一位相当著名的诗人。
说他相当著名,有点不怀好意,不过此人你说他是人渣都是夸他。然而宋之问的诗才确实不同凡响,曾参加过几次皇帝亲自举办的诗歌大赛,好像还没拿过第二。最轰动的一次是武则天游龙门,命从臣即兴赋诗。写过《昭君怨》的东方虬先交了卷,女皇阅罢甚爽,就把锦袍赐与东方虬。这时宋之问的诗也成了,武则天读之击节,连声叫好,劈手就把东方虬身上的袍子扯下来给了宋之问。这一幕多年以后被编成了相声,名叫《扒马褂》。另有一次上官婉儿当快男评委,宋之问也是最后一个交卷,与宋齐名的沈佺期诗成在前。上官婉儿的评语是:二诗功力悉敌,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犹健笔。取个不雅的譬:就是说宋诗举而且坚坚而且久,沈诗却已有早泄迹象。
此种情状,假如不仅是诗而应在胯下,宋之问一定会更欣慰。当然我们无从知晓宋的腰肾功能,不过从他给武则天写的诗还是可以看出,此人是很憧憬当一当面首的。那时张易之、张宗昌这对“咸昆仲“驰骋于龙床之上,日日覆雨翻云,因为滋润得勤勉,武曌万千宠爱于二身,又是封官又是晋爵,羡煞了宋之问。某日,忍不住赋诗一首呈上,“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字里行间捐精报国之心昭昭。结果是问津未成反青史留臭,历千年而不绝——武则天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不是不知道之问有奇才,可就是恨他有口臭。你看,口腔卫生搞不好,是要影响前途的,小朋友们要记得饭前要漱口、早晚要刷牙。
武则天藏着没好意思说的潜台词是:接吻这关你宋之问都过不了,问津这个环节就想都不用想啦。
这之后宋之问再面君,尝口含鸡舌香。顺便说一下,三国时,曹操曾给诸葛亮写信,曾随信附上鸡舌香五斤。据此我有点怀疑诸葛先生有口臭之疾,假如属实,那么舌战群儒就不是口舌之辩了,孔明先生一定是悍然使用了生化武器。
郭小四得叫他声前辈
汉代有官仪,大臣与皇帝议事,必含鸡舌香,否则熏着圣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唐白乐天有诗曰:蛾眉别久心知否,鸡舌含多口厌无——可见唐代妓女业已普遍采用这种东西防治口臭。当时鸡舌香中土并不出产,多是购自暹罗缅甸等国,挺贵的,由当时的唐朝发改委定价。以曹操之富,也只舍得给诸葛亮五斤,所以宋大诗人为除口臭挺舍得下本儿。
奈何女皇要小白脸有小白脸,要大和尚有大和尚,没功夫临幸诗人。口臭诗人宋之问捐精无门,倒也想得开,转而依附“皇妃”二张。唐禁书《控鹤监秘记》中有载:之问尤谄事二张,为持溺器,人笑之——不惜给武则天的面首端尿盆,这等先进事迹,也只有尝尿的侍御史郭霸(作者注:另篇有述)胜他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