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张昌宗以姿貌幸,再思每曰:“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
马屁中的战斗屁
史上有两个杨再思,一个是初唐人,另一个是唐末到五代时的侗族领袖,后一个是湖南人,前一个是郑州原武人,和“唾面自干”的娄师德是同乡。《新唐书》说他“为人佞而智”,属于智商比较高的墙头草,所以下场比崔湜等人要好。死后的谥号为“恭”,因为生前听话,得享陪葬乾陵的待遇,在阴间继续伺候武则天和高宗李治。
官至宰相的杨再思对中国文学的最大贡献是修辞学,在他之前的文臣都是以人拟物,很是老套,多亏了杨再思开风气之先,以物拟人了一下,后世的文人拍马功夫才上了层次,才出现了太阳像领袖的豪喻。这桩革命性的文学事件发端于一次群口马屁,众人纷纷夸赞张昌宗长得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有人赞六郎粉面如莲花,众人皆附和,认为这比喻牛大了。惟有杨再思不以为然,一开口就把同僚灭了,他说:你们都说六郎像莲花,非也非也,实际上是莲花像六郎。谈笑间,中国文人的舔屁沟水准上了一个台阶。
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一个说花儿像老爷们的,是天才中的天才。杨再思这个千古马屁,是马屁中的战斗屁。
与杨同时代的祝钦明是崇文馆学士,大黑胖子,擅跳八风之舞,曾趴在地上撅肥臀晃猪脑给最高领袖表演,连卢藏用看了都觉得丢人,说“祝公是举,五经扫地矣”。杨再思不让老祝专美,也曾露过一手舞技。张易之他哥司礼少卿张同休在家开派对,张同休酒喝HIGH了,指着杨再思说,“公面似高丽”。当时的高丽人没有现在的整容术,所以这不是什么好话。可谁也想不到杨再思不以为耻,反而弄了点谷穗什么的插在头上,反穿了紫袍嘴里哼着阿里郎跳起舞来,观者笑倒一大片。
再思起舞和秋雨含泪,一喜一悲,看似相反实则相同,都可归入弄臣行为艺术宝典。杨再思技不止此,揣摩上意更是高手。司刑少卿恒彦范弹劾张昌宗,准备治其罪,武则天还得靠小张滋阴补气的,舍不得杀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找来杨再思,问张昌宗对国家一点功劳都没有吗?杨闻弦音而知雅意,忙说:昌宗为陛下治丹,饵而愈,此为有功。杨再思聪明得紧,既然武则天吃过小张制的药,且还痊愈,那么天下哪有病人好了弄死大夫的道理。于是,张昌宗脱罪复官。史曰:自是天下贵彦范,轻再思。左补阙戴令言做了首《两脚野狐赋》讥讽,被杨再思知道了,贬为小令。
狐狸中的老狐狸
韦后得势时,杨再思和韦巨源接懿旨进宫。时韦巨源已经老眼昏花,看见韦后的裙子下摆恍惚腾起烟雾,以为着火了就赶忙喊人。宫人抬着水进来没发现失火,韦后就问韦巨源怎么回事,这时杨再思出面解了同僚的尴尬,他说自己也看见了,韦后玉足之下有五彩祥云。把个韦后美得不得了,连忙配合着说:我说怎么有点头晕,跟踩着棉花似的呢。至此,杨再思的谄谀功夫已臻化境。
杨再思当了十几年的宰相,历武则天李显韦后和太平公主而不倒。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出色的政绩,而是蒿草立墙头,顺时而动,站队的本事一流。中宗朝宗楚客一伙弹劾魏元忠,当时太子被诛,魏元忠心灰意冷上表辞官,但这帮人还是想置其于死地,杨再思也附议。好脾气的中宗都看不下去了,就痛骂了杨再思一顿,杨惶恐拜谢。这说明此人不是一佞到底,“佞”不下去了,就明哲保身。有人问,您都高干了,怎么还老委屈自个儿呢?杨再思回答得老实,说“世路孔艰,直者先祸。不尔,岂全吾躯?”
这人的涵养功夫也有可说处。跳高丽舞那是不敢得罪张易之兄弟,只能顺势讨好。对草根贱民,杨再思倒也保持了相当的气度。某年淫雨霏霏月余不停,杨再思贵为宰辅却管不了老天爷,也没派人疏浚下水道,只是关上城门备三牲祈祷列位神仙。有个老百姓赶着牛车在坊间行走,道路泥泞不堪,牛和人都拔不出脚,赶牛的气不打一处来,就骂:这个傻B宰相,不知道调和阴阳,就知道关城门,让老子走得这么艰难!杨再思耳朵好使,听得一字不落,居然没有生气,换别的官说不定这赶牛的就人头落地了,至少也要吃一百棒皮肉之苦,可杨再思只是派了个手下过去跟赶牛人说,你这牛也太弱了,别光埋怨宰相大人啊。这事有点意思,一个大宰相把过错推到一头老牛身上,有点老流氓做派,不过人家没说“你们算个屁,我是中央派来地”,单凭这点就值得表扬。
唐人戴孚做《广异记》,内有杨再思一篇,托阎罗小鬼之口盘点了他一生劣迹。其中提到大足元年河北蝗灾,杨官居宰职,不开仓赈灾,百姓饿死者两万余人;如意元年,突厥可汗默啜袭唐,死千人,起因就是杨再思出馊主意,把武延秀当成皇子送去和亲,败露招致兵燹。杨再思一一伏罪后,一只多毛巨手倏然而至,挖了他一肚子下水,两脚狐又死一遍。
《北史·裴矩传》上患吏多受赂,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量大隋物力结与国欢心
裴矩,字弘大,原名裴世矩,主动“去世”是为了避唐太宗的讳。《新唐书·裴矩传》说,裴矩尚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由伯父抚养。裴矩的伯父裴让之、裴诹之皆为南北朝名臣,有诗文传世。
在吾国历史上,有关裴矩的评价说法不一,普遍认可的标签是“佞于隋而诤于唐”。司马光《通鉴》中分析道:君明臣直,裴矩并非天生变色龙,而是臣子随皇帝轮换而变。司马光也是做臣子的,以人臣角度做出判断可以理解,但多少有为裴矩撇清之嫌。照他所说,一个官员好坏与否,要视其上级好恶而定。那么官吏就是向日葵一样的植物,不需要长脑子,不需要有什么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跟着上峰摇头晃脑就是了。我知道这有点跟古人扳杠,所以就此打住。不如从身世的角度揣测一下裴矩的处世之道,一个失怙的小不点,虽然抚养者是他亲大爷,可毕竟不如亲爹娘,侍宠撒娇的机会不多,看大人眼色行事的本领必然见长。这种环境下生长的孩子,待成人后多半会成为人精。
裴矩,人精也。历仕北齐、北周、隋、唐,鼎革之间还任过宇文化及与窦建德的伪职。这份复杂的履历,换了别人换了朝代都可能是被“咔嚓”的命,好在裴矩生在一个“士无特操”的乱世,做人的标准不高,跳槽被目为正常,跟五代时冯道的换东家如更衣差可拟,后人不好指摘。仕隋时裴矩留下斑斑佞迹,譬如大业六年,杨广召集藩属二十七国开了个峰会,主持人裴矩摇身变成总导演,把峰会硬是弄成了世博会和春晚。当时全国的演艺界明星都麋集洛阳,“声闻数十里,自昏达旦”,不遗余力地给外宾表演。胡人有生意头脑,上书杨广要求再开个集贸市场,“帝许之”,于是洛阳又成了“广交会”,胡商们赚得盆满钵满。最令外宾满意的是吃饭喝酒都免单,有好事者问,裴矩的组委会工作人员就自豪地回答: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作者注:直通“值”)。这个惯例到了大清被慈禧发扬光大,“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到了某年被某奥组委继承,凡归属官方新闻中心的外邦记者,均免费就餐。
那次盛会之盛,还有一例可举。为彰显大隋之富饶,连树上都缠了真丝绸缎。有别有用心的外国反隋人士问裴矩的新闻发言人,说我见到贵国衣不蔽体的百姓不少,何不把这绸子给他们做衣服,缠树上干吗?那人惭不能答。以上盛景,花的是大隋的国帑、大隋的民膏,创意,是裴矩的。
裴氏保命秘籍
隋大业元年至大业九年,裴矩几次到张掖、敦煌招商,一时间贸易频仍商贾往来络绎。金发碧眼的白人和通体如墨的黑人都来西域做生意,隋朝GDP大涨。《新唐书》中有载,“矩知帝好远略”,就帮杨广把西域贸易市场开放搞活,经营得繁茂无匹,还时常请胡商到府上做客,把各国山川地理风物服饰都记录下来,出了本《西域图记》,共收入四十四国,可惜散佚。假如传到今天,这将是一本价值连城的史料,裴钜的历史地位很可能超过张骞。
隋朝末年,杨广昏奢愈甚,裴矩“无所诤谏,但悦媚取容而已”。对于这样的裴矩,杨广喜欢得不得了,常跟其他臣子说,我想到啥裴钜提前就帮我做了啥,要不是忠心为国谁能做到呢!裴矩是聪明人,对隋炀帝的了解远胜同僚,因此杨广诛杀敢言的大臣,不谏;杨广南下旅游,不谏、杨广为开疆拓土横征暴敛,不谏——等到李渊起兵,这回裴矩觉得有必要说说了,结果正玩得高兴的杨广根本不听,还派他回京师接见外宾,裴矩多贼啊,称病不去。
为数不多的一次直谏失败,裴矩就此死心,为了避免将来可能的祸端,从此缄口不语,对手下的仆从杂役也和蔼可亲,一点架子没有。然而隋亡之前,这位裴大人还是干了件龌龊事,当时烽烟四起,随驾的御林军军心涣散,每天都有逃跑的。裴矩就怂恿杨广把逃难妇女中有姿色者配给骁果(作者注:隋御林军)将士为妻妾为营妓,连尼姑也不放过,为百姓所恨。但是骁果军士抱着美女安下心来,有人问你怀里的美女是哪来的呀,军士皆答:“裴公之惠也”。裴矩这人精,做恶事亦有其明确目的,他以无辜女子为饵,钓得骁果将士的保护,不久宇文化及谋反,大隋旧臣多死,而裴矩毫发无伤。
裴矩保住身价性命的秘籍还有一个,就是不贪。隋炀帝征高丽时,裴矩和他的文友虞世基以及大将军宇文述把持朝政,由于皇上在辽东,官吏们没了约束,变节的变节,贪贿的贪贿,只有裴矩洁身自好,没留下案底。我想他这么廉洁的原因倒不是为了大隋,而是深知金银烫手,钱固然能通神,却也通向身败名裂。裴矩毕竟是文人,除了保命,他对身后名还是在乎的。
阻止唐太宗“钓鱼”
窦建德兵败,裴矩与魏徴一起把山东献唐,踏上他在大唐的仕途。
唐朝初立,这段时间裴矩用来观察朝廷风向,不动声色尽心办差,颇得李渊推重。他和魏徴、王珪同为太子李建成门下,玄武门之变后,建成元吉两家被李世民杀了个干净,魏徴王珪裴矩被这位所谓的千古明君罗致帐下。人事练达的裴矩又是安然无恙。
君观察臣,臣观察君,当裴矩发现李世民和杨广根本是两种人后,即对自己的为官之道做出泾渭分明的调整。李世民抢过李渊的龙椅后,唯恐重蹈隋王朝主奢臣贿的败国覆辙,想来一次肃贪严打行动。这位明君想了个暗办法,派人把一匹上好的锦帛送给一个管城门的刑部小官,假托有事求这官开方便之门。后者收了礼,李世民的秘密警察抓了个现行,准备择日处死。
裴矩听说了,就面君直谏,说此人收受贿赂按罪当诛,不过按大唐律行贿的受贿的应视为同罪问斩。李世民连忙解释,行贿的人是我派去试探他的,你想宰了我吗?裴矩闻言又说,这回就是直斥君非了:既然皇上是试探他的,也就是说有点构陷的意思了,这不厚道,让这糊涂小官死于一次试验,有点……缺德。这一小小不言的历史事件如今还时有发生,韩寒同学曾写了一系列博客,说有上海闵行区一车主路遇求助,上车的人说自己的孩子遭遇车祸,想搭车赶去出事地点。车主好心,载上路人疾驶而去,到了目的地,不见车祸的孩子,却看见几个大盖帽汹涌而至,以黑车运营之罪名扣车罚款。这种创收手段如今被称为“倒钩”或者“钓鱼”。
李世民觉得裴矩说得有理,就把那倒霉的司门令史放了。完事了还召集群臣,当众表扬裴矩并顺便教育臣子,“裴矩遂能廷折,不肯面从。每事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武德九年,军粮税赋压得百姓不得喘息,御史孙伏伽弹劾时任民部尚书的裴矩,言辞激烈,一点面子不留,“苟钓虚名,不知救恤百姓”,直接促成了唐朝的税法变革,原来以户为单位改为以人口为单位征收,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孙伏伽有魏徴之风,有忠臣能臣之名,不大可能冤枉裴矩,那么从这件事可以让后人略窥裴矩当官哲学之一斑:谁给他官做,他就对谁负责。至于屁民,不在他考虑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