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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傻子哥

老家的小山村和他周围村庄里的山民,给自己的男孩子起名字十分随便,也十分简单,看见什么,或者忽然想起什么,那就可能成为伴随孩子一生的名字了。哪像现在城里人,生了孩子,一大家子紧忙乎,爷爷奶奶查字典,姥爷姥姥求人帮着测生辰八字,爸爸妈妈网上查找信息资料,孩子快满月了还没把名字定下来。有人做起了专门给孩子起名字的生意,听说买卖兴隆,有的好像还发了财。

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里就有不少好玩的名字,有一个叫“慌乱”,日本鬼子来的那年生的;“脏样”,生下来他爸爸一高兴说了句,你看他那脏样,就叫了“脏样”。大表哥叫“五八”,出生那年他爷爷(我姥爷)五十八岁。“撞街”,生下来期望孩子福大命大,抱到街上去乱撞,撞见谁认谁做干爹,走了半条街没撞见人,孩子就叫了“撞街”。

前院堂舅家四个孩子,两个闺女,两个儿子,闺女叫大菊二菊,小儿子叫建国,名字都挺好听,可大儿子却叫傻小子。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能叫“傻小子”呢?是怕他不成人吗?是害怕他傻吗?是喜爱得不知所措的昵称吗?我不明白,至今弄不明白。

傻子哥的确聪明过人,一点儿都不傻。我们玩投壶,他一投一个准,赢得最多;我们玩击壤,他打倒别人的最多;我们玩撞拐,没有几个人能赢他。我们去山里打干枝,每次都是饿着肚子往回走,他变魔术一般弄来红薯让我么烤着吃;有一次挖土窑挖出蛇窝,凭他的机警带我们脱险。

有一回,我们与邻村的小伙伴发生纠纷,矛盾逐步升级,几乎酿成直接冲突。临村小伙伴自恃村大人多,很快纠集一大帮人站在河那边树林边上叫阵。我们也不示弱,站在河这边与他们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形势紧迫。这时有人小声说,快去找傻子哥。那天傻子哥帮他爸垒猪圈没跟我们玩,这里的严峻形势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会儿,傻子哥风风火火地跑来,袖子上、裤腿上、鞋上都沾满泥巴。一看这情况,冲出来站在我们前面。河水“哗哗”流淌,打湿了他的鞋,冲走了鞋上的泥巴。

“有话好好说!打架算什么英雄好汉!”傻子哥高声喊叫。

“你们村欺负人,得教训教训你们!”河那边大嚷。

“谁欺负你们啦?你们不讲理。”河这边乱嚷一气。

“这么着吧。”傻子哥说,“到底谁欺负了谁,先把事弄清楚。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咱们俩村向来关系不错。找俩代表坐下来谈谈,商量商量解决办法。”

“不行!不行!”对面怒气冲冲,似乎真的要一决雌雄。

“不行咱就打!看谁打得过谁!”

傻子哥突然大声喊叫起来,猛地从背后腰间抽出一把瓦刀,高高举过头顶。

对面河滩上一片唏嘘声。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儿,他们说:

“商量一下也行,你们派个代表上俺们村里来,人多了可不行。”

“行。我一个人去。”傻子哥说。

河这边的小伙伴们都说不行,一定要多去人,要不就让他们到咱村来。傻子哥冲大家笑笑,说:

“没事。他们那边好几个人是我的好朋友。”

说着,扔下瓦刀,趟水过河。

傻子哥回来的时候,日已过午。脸红扑扑的,笑嘻嘻的:

“没事了。他们家里的大叔非让我喝两盅不可。”

后来俩村的小伙伴经常一起玩耍,再也没有闹过纠纷。

还有一回,小伙伴们结伙进山拣风落枣,回来的时候太阳偏在西边的山上,一块云彩黑压压地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山沟里的小路顿时暗了下来。小伙伴们本来就有点儿胆小,这会儿更是胆战心惊。不巧的是,那天队伍里还有两个小姑娘,十一二岁,提个空篮子都费劲,现在提着半篮子红枣,天一黑小姑娘又害怕,那可就真的一点儿也走不动了。

这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正当我们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的时候,看见对面山顶上站着一只狼。从山沟里往上看,狼的身影格外清晰。它的强有力的四肢直直挺立,踩在山顶上的岩石上,昂着头,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粗粗的尾巴垂下来扫着地。它的背后是灰暗但还泛着亮光的天空,它灰黑色的身子,和它脚下的大山,印在背后的天空上,活像一幅精美奇妙的剪纸。

然而,那时候没有哪一位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幅精美奇妙的艺术作品。大家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跑,还不能出声,怕惊动了狼;唯一的期望,就是狼别看见我们,别追过来。

不料,越怕越挠头。走着走着,那两个小姑娘坐在地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不走了。这可把大伙儿气坏了。可说又不能说,又不能撂下她们自个走。大伙儿没了辙。这时,傻子哥弯着腰走过来,站在两小姑娘旁边,不说话,也不发火,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给大家使了个手势,说:

“把篮子丢掉,轮班背她们往回跑。”

大伙儿犹豫了一下,都把篮子扔在了路边。过来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小伙伴,傻子哥他俩一人背一个,急匆匆跑走。傻子哥又嘱咐一句:

“稳当点儿,千万别出声。”

第二天,在大人们带领下拿回篮子的时候,四围的山顶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们自己也开始怀疑:昨天是否真的遇见了狼?

傻子哥对我蛮好,蛮客气,总是把我当小弟弟呵护着。这不仅是因为我比他小好几岁,倒似乎因为我是城里人,好像比山里人懂得多。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总问这儿问那儿。太阳是个大火球,它烧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就烧完了?酸枣树嫁接了大红枣,结的大枣为什么又多又大又甜?小溪里的小鱼为什么总也长不大?

这些问题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更没法回答。后来我上了中学,看到了那本书《十万个为什么》,才在里面找到答案。有时候我想写封信给傻子哥,抄几段作为答案寄去。不过我听说,傻子哥当了村支书,整天忙得不得了,我也就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一晃多少年过去,有一年,儿子生病持续高烧不退,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住院,二弟领来一个人,想在家借宿。我一看又惊又喜,是傻子哥。他来市里给村里办事回不去了,找地方凑合一宿。多日不见,有许多话要说,真想让他住下来,好好叙叙旧。可是,儿子高烧得厉害,不去医院肯定是不行的。傻子哥一见这情况,拉起二弟就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还说,帮不上忙了,可不能添乱。

傻子哥走了,就这么仓仓促促地走了。我满怀愧疚之心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想,孩子病好之后一定请傻子哥来住几天,或者我回去拜访他,一定。

然而,时间不长就传来噩耗,傻子哥死了。是病死的。

这近乎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几乎将我击倒在地。我无法原谅那天自己只顾着急没把傻子哥留住,我无法原谅自己在儿子病好后没有抓紧时间回去看望傻子哥,我无法原谅自己总以为有机会而耽误了时间丧失了见面的机会。

如今,我只有默默地祈祷,愿傻子哥在那边过得舒心快活。或者,调动起我心灵电波所有的能量,向傻子哥所在的那个世界发去一则短信:

“容易失去的,是它应该失去;不应该失去的,它会永远藏在心底。我忘不了你,傻子哥。”

2009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