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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连长

“那仗打得,嗨,那才叫过瘾!”

他绘声绘色比手划脚地讲着,围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伸长脖子仔细听,听得胆战心惊。

“敌人往上冲啊,漫山遍野,像蚂蚁一样。我们打呀,一排子枪打过去,撂倒一大片。歪把子机枪‘嘟嘟嘟’地猛打,枪管都打红了。手榴弹也快甩光了。山坡上,阵地前,到处都是死人,这儿一只胳膊,那儿一条腿,有的脑袋开了花,脑浆子流了一地,死的人堆成了山。那叫什么来着?”

“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下面有人答腔。

“哦,对,对。——你怎么知道的?”他忽然反问。

“上回你讲的。你还说是你们师长讲话讲的。”

“行,行。你小子还真有记性。”

“二叔,讲点别的吧,你讲的这些,我们都听腻了。”

“什么?听腻了?你他妈的小子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吗?是老子钻枪眼钻出来的。还听腻了。哼!”他忽一下站起来,一甩袖子走了。

他的确打过不少硬仗,不是在吹牛。日本鬼子一来,他就参加了八路,跟鬼子打过不少仗,百团大战的时候他还得过奖呢。后来又跟国民党打,枪林弹雨,南征北战,挂过彩,立过功。他经常讲的这次战斗是一次阻击战,一个营阻击敌人几个团,坚持了三天三夜,一仗打下来,部队没剩下几个人。也就是在那次战斗之后,他升任连长。

此后的战斗越打越顺,没多少时日,国民党败了,共和国成立了。哎呀,这可把他高兴坏了,心想,新中国都成立了,这还有什么事呀?咱流血流汗不就为了这一天吗?没仗打了还当兵干什么?回家呗。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背上自己的背包,把枪放好,偷偷溜走,一直溜回我们老家的那座小山村。

那天天气晴明,和风温馨,艳阳高照。青青的山,清清的水,绿油油的庄稼,他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山民们见他回来了,十分惊奇,都听说他当了连长,带着大兵,使唤着勤务员,威风凛凛。不料想,他光杆一人背着背包走回家来。有人问他,他就说:

“敌人打光了,建国了,没仗打要当兵的干什么。我不能白吃军粮。”

有老人们问:

“上级让你回来吗?”

“不让。他们太死巴。明摆着的事么,当兵就为了打仗,不打仗就回家。”

听说,后来部队来人又找过他几次,让他回去,还当连长,他就是不干,人家也没法,就再也没有跟他联系。

老家的小山村走南闯北的人不少,有的在部队当军长,有的当师长,在地方当大官的也有几个,可他们都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他,还是当着连长回来的,大家都觉得稀罕。于是,人们就不再叫他的名字,而称呼“老连长”了。

既然是连长,又打过仗,讲一讲战斗故事理所当然。开始听老连长讲,大家还爱听,久而久之,来回是那么几段,人们听得也就没兴趣了。

不管大伙儿爱听不爱听,照样下地干活吃饭。锄头一扛,往山间小路上一走,亮开嗓子吼一段军歌,照样高歌猛进。

再后来,部队搞一个纪念活动,在功劳薄上查到了他的名字,试探着跟小山村联系,就又找到了他,不仅请他回部队看了看,还与地方联系,每月定时发给他几百块钱的生活补贴费。于是,他吹牛讲故事似乎又有了资本。

不过,这回听故事的都是他的晚辈了,其中就有他的小儿子。小儿子听了他讲的故事,非要当兵不可。他和老伴拗不过他,就让他当兵去了。

儿子一走,老伴出了问题。天天听老连长讲“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她害怕小儿子也“成山”“成河”,一天到晚在家里哭。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如今不打仗。老伴说:“不打仗要当兵的干什么?”说,打仗也不会像我们那会儿光死人。老伴说:“伊拉克不是天天死人吗?”他说,伊拉克是外国。老伴急了,带着哭音说:“啊!?咱儿子都打到外国去了?”

老连长没了辙。老伴天天哭,天天梦见儿子“成山”“成河”。自儿子走后没有一天不流泪。久而久之生了病,躺下就起不了炕。

儿子刚当兵一年多,没有探亲假,回不来。可老伴躺在炕上,天天喊儿子的名字,不吃不喝。村里的干部以村委会的名义给部队打了电话。很快儿子就回来探看母亲。

那天天气晴明,和风温馨,艳阳高照。青青的山,清清的水,绿油油的庄稼。可他没心情观看风景,一门心思赶紧回家看望母亲。

儿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母亲跟前,跪下。母亲早已奄奄一息,听不见儿子的呼唤了。老连长站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母亲就这样呼唤着儿子的名字离开人世。

此后,如果有人拉着老连长要他讲战斗故事,老连长会勃然大怒:

“谁他妈的给你们讲!滚一边去!”

2009年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