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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别离

他背上行李走出自家院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厚厚的、浓浓的晨雾笼罩着小山村和它周围的大山。小山村静悄悄的。劳累了一个秋季的山民们正沉浸在睡梦之中,他走在大街上,似乎能听见他们香甜地打鼾声。心里默默地想,多睡会儿吧,过不了几天,又要忙累了,因为大规模的冬季植树造林就要开始,那还是他在年初定下来的今年重要工作任务之一,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看不到那热火朝天的场面了。

忽然一只小飞虫扑进眼里,忙抬手揉擦。

他急忙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大街上空无一人,甚至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高抬脚,轻迈步,小心却快步地走着。

走过清水河上的那座小石桥,转过弯来,就到了东边的打谷场,那里住着的是他近本家的村民。他不敢抬头,怕见人,几乎小跑着匆匆路过。其实,此时此刻,大街上是不会有人的。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时候变的呢?他早已说不清楚。但他还记得,在小山村里他曾经是一霸,即便是在这一带的大山里,他也是打架有名,且大名鼎鼎。

“难道真的是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吗?”

有时候他会想起山民们评价他的话来,可他只觉得疑惑而迷茫。不过,小山村却真的突然又冒出来那么几个爱打架的小青年。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是他把他们带坏的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他的心里却愈加迷茫而疑惑。然而,从那时开始小山村就远离了往日的安宁,山民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天黑之前早早收工,夜里早早大门紧闭,小孩子放学只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小山村果真让他们几个混世魔王搅浑了水。

是谁想出得这么“损”的高招呢?是从《世说新语》里除三害那里得到的启发?还是受了一个县委书记到监狱里招聘能人的影响呢?不管怎么样,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大一块馅饼砸到他的头上,以至于从公社大院里出来,又在山坡上走了十几里路,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

那天早上起来,刚要出门,村里的电话员就通知他到公社去一趟,马上去!他心里一惊:最近没犯什么事啊?怎么又让我去一趟呢?这些年来,这样的传呼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他跟人打群架,毁人家小树,偷邻村小猪,电话员一通知,他就得马上去,不然穿公安服装的人就来了,那可是比较麻烦的。他认错态度比较好,知错就改,改了再犯。然而这半年多来,他安分守己,什么事也不掺合,怎么又急急忙忙传呼他马上去一趟呢?

阳光明亮,照得他睁不开眼,风也有点凉,他缩着脖子,低着头,匆匆朝公社方向走去。

推开那扇不知进了多少次的公社书记的屋门,一股浓浓的烟雾涌出来,一下子将他裹进了屋。他咳嗽几声,只见浓雾里坐着仨人,一人叼一支烟,地上烟头散落一片。

“让你当你们村里的支部书记。怎么样?”坐在正中央的那位半天才开口说话。可一说话就语出惊人。

他吓得哆嗦了一下,以为听错了,或者以为是拿他开涮,逗他玩。

“真的。我们合计了一下,让你当村支书,说不定能把你们村的工作搞上去。”坐在旁边那位一字一句地说。

这回他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更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行。不行。”他有点发慌,可打心底觉得自己真的不行。

“怎么不行?说你行你就行。怎么不行呢?”坐在中央那位斩钉截铁地说。

“可我,可我,可我过去……”他有点儿语无伦次。

“过去?那谁不知道。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有了那样的过去。”

他听不明白。

“可我,我,不是党员。”他头脑还算清醒。

“那好办。”坐在中央那位说话果断,不容置疑。

“就这么定吧。等通知。”坐在旁边的另一位说完就挥了挥手,“回去不要乱说,啊!”

他从公社大院里走出来,又踏上回村的小路。只觉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特别蓝,风特别清,路也特别好走,只是头有点发晕。

他晕晕乎乎地回了家。这件好事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不明白,也想不清楚。其实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头晕,无可奈何摇摇头,倒头便睡,稀里糊涂地做了许多梦,却没一个好梦。

他果真当了村支书。一当就是两三年。他跟着老书记学,跟着邻村的书记学,比着葫芦画瓢,人家干什么他就领着大伙干什么,一年下来干得还不错,起码社会治安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公社干部高兴,山民高兴,大伙儿都高兴,他自己也高兴。县里的广播站知道了,就大肆宣传,题目就叫“新党员当支书好”,后来还上了更高一级的报纸呢。

不料,正应验了那句话:“泰山易移,秉性难改。”他干到第三个年头,老毛病突然又犯了,而且这回犯得还真不小呢。

小山村四围漫山遍野长满枣树,枣花开的时候,外地的养蜂人就将自己的蜂箱拉来摆放在周围的大山里。

有一回,他这位村支书到山上转悠,来到一户养蜂人家,非让人家给他灌一罐子枣花蜜送给他,人家不知道他是谁,山民们也从没有人来白拿白要,自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倒背着手在人家蜂箱周围转了两圈,扭头匆匆离开。不料到第二天,这家养蜂人的一百多蜂箱都让人倒上了敌敌畏,公安局来破案,找村干部配合,他倒背着手在村委会屋里转了两圈,对公安局的人一笑,说:“别费那个劲了。这事是我干的。”

办案人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们还是把他这个村支书带走了,这一走就没让他回来。后来,他赔了人家钱,公社出面担保,还判服劳役六个月,尔后才把他放回来。

他真没有想到,国家什么时候弄了那么多的法律和规定;他真不明白,国家那么大,对深山沟里的一个小山村还管得那么细;他真不知道,毒死几窝蜂,就能犯下这么大的事。在里面关了六个月,这一切,他都明白了。

可是,他想,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把我关起来呢?那我不早就知道早就明白了吗?何至于让我服六个月劳役呢?幸亏只是毒死了蜜蜂,如果毒死了人呢?他的耳鼓里一阵阵嗡嗡叫,再不敢往下去想。

不过,他想得最多的是这三年来的事,还有小山村里乡亲们。这么多年,大伙儿多不容易。他打架斗殴,劣迹斑斑,“为乡里所患”,不料公社竟然让他这个“混世魔王”当了村支书,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乡亲们竟然那么拥护他,支持他,帮助他。

他思前想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乡亲们,越想越觉没脸见人。他打定主意离开小山村出外打工,于是,在放他出来的当天晚上,就收拾好行李,趁着天还没亮,他要悄悄离开小山村。

他低着头,快步走着。走过这条大街,再过一座小木桥,穿过一片枣林,拐弯爬上一个坡,就踏上通往县城的公路,那时候,小山村就在他的身后了。

村西头忽然传来一声雄鸡的鸣唱,那声音嘹亮而悠长,似乎还带着些水音。不一会儿,村东、村南、村北四下都响起雄鸡的高鸣,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地在小山村上空萦绕回荡。

他爬上了那段上坡路,不知为什么,突然回过头来。厚厚的、浓浓的晨雾还没有散去,小山村和四围的大山朦朦胧胧。他的两条腿突兀变得十分沉重,他的心似乎也一下子紧缩到了一块,他的两眼实实在在地模糊起来。

他叹口气,费力地转过身来,顺山坡朝上爬去。蓦地,看见公路旁边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他愣了一下神,硬着头皮走过去。站在了路边的是小山村里的几位乡亲。

“孩子,出外打工不容易,吃饱点儿,穿暖和点儿。这是我的一件老羊皮大衣,带上穿吧,别嫌旧。”

“这是你婶子昨晚蒸的枣馒头,带上吧。”

“带上这瓶咱村的陈酿枣酒,冷了喝点儿,暖暖身子。”

他猛然觉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摇晃了一下,“扑通”跪了下来。

乡亲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只觉得有几颗大大的水珠夺眶而出,滚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他要走了。他要到异地他乡去了。何时才能再回来呢?他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还在小山村上空回荡着的,那一声声雄鸡的高鸣,是那样悦耳动听;还在眼前晃动着的,那小石桥下的潺潺流水,是那样的清爽柔美;还在耳边回响着的,路边乡亲们的话语,却是那样振聋发聩。

然而,他还是挺了挺腰杆,使劲将行李朝上拉了拉,背好,转身沿着通往远方的公路大步走去。

2009年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