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街
12127700000055

第55章 长随

朋友走进我的办公室时脸拉得很长,神情沮丧。我知道朋友的毛病,有事你不要问他,他一定憋不住,你若要急着问他,他可能遮遮掩掩地不说。于是,我依然像往常一样让座沏茶倒水,对他那副表情假装没有看见。果然,他屁股还没坐稳就大声嚷嚷起来:

“如今这些人实在让人没法理解。他用得着你的时候,比儿子对你还亲,光想一个劲把你叫爹,可刚给他把事办完,你有事找他,他却成了大爷。不光不给办,还刁难起人来了。你说这上那说理去?”

“别着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小孙子到了岁数上幼儿园,我老伴去办入园手续。头一次去,说孩子的出生证有个字写错了,让医院开证明。证明开来了,说医院的公章盖得不太清楚,证明信得重开。证明信开来了,又说这事得研究研究再说,什么时候批下来不一定,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半年。我一气之下就去找他。”

朋友端起杯喝了口水。

“你猜他怎么着?不认识我了。坐在那儿,屁股都不抬一下,好像没见过这个人。”

“咱们老了,别人一眼看不出来很正常。”

“狗屁!几个月前到我家他还跟孙子一样呢。”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定有事得罪了他。”

“这话怪我没说清楚。他这个职位还是我给他办的呢。听我从头说起。——他爱人是我的一个学生,虽然我没直接教过她,可在一个学校,同学们都认识我。特别是毕业之后,学校搞过几次校庆,有不少同学就开始往我家里跑,其中就有他的爱人。那时候,有个职位他想干,想过许多办法弄不成。有人给他出了主意,就开始找我。管这个职位的是我的一个战友。他不出面,总让他爱人找。家里找,办公室找;上班找,下班找,白天找,晚上也找。找得我实在没法了,就给老战友说了一声。谁知道还挺管用。时间不长就把他弄上来了。这你听清楚了吧?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这把官位交椅还没捂热乎,就居然不认识我了。真真岂有此理!”

朋友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完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水,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你的战友不是他的上司吗?”

“嗨,别提了。我那个战友最近也退居二线了。不然他怎么敢这样呢?”

我无话可说。

我想,这样的人和事,在当今社会比比皆是,古今中外恐怕也屡见不鲜,不足为奇。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代寓言里还有《农夫与蛇》的故事呢。况且朋友说的那个人远没那条毒蛇做得绝!我想劝劝我的朋友,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忽然想起纪晓岚的文章。于是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阅微草堂笔记》,翻开其中一页,放在朋友跟前。

“伙计,别着急,先看看这篇文章再说。”

朋友翻眼看了看我,叹口气,伸展胳膊,将书拿得远远的,眯起眼睛看起来。

那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之三》中的一篇:

“有选人(候补官员)在横街夜饮,步月而归,其寓在珠市口,因从香厂取捷径,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踣而灭。望一家灯未息,往乞火,有妇应门,邀入茗饮。心知为青楼,姑以遣兴,然妇羞涩低眉,意色惨沮,欲出又牵袂固留,试调之,亦宛转相就,适携数金,即以赠之。妇谢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爱,有长随某住某处,渠久闲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饥寒,君肯携之赴任,则九泉感德矣。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泫然曰:妾实非人,即某妻也,为某不能赡子女,故冒耻相求耳。选人悚然而出,回视乃一新冢也。后感其意,竟携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

朋友看完大惑不解。合上书,抬起头看着我,问:

“什么意思?”

“没看出来吗?”

“没有。”

“真的没有?”

朋友忽然低头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猛然站起来,大声嚷嚷:

“你小子可真坏!我是那样的人吗?嗯?我是那样的人吗?即便,即便……嗨!”

朋友恨恨地将自己摔在椅子上。

“纪晓岚讲的这个故事和你讲的这个故事,都是妇人出面为丈夫谋职,其结果也都一样,都如愿以偿。”

朋友两眼直直地看着我。

“两故事也有不同之处。一个是为丈夫‘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一个是为丈夫谋职学生找老师求情;一个是亡妇,一个是活生生的女人。一个是丈夫不知而妇人自己自愿去做,另一个,恐怕就说不清楚了。”

朋友两眼愈加发直。呆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却又似在跟我说话:

“如此说来,是个圈套?不!不不,不会。也许,他对我有误会?不,不会。那是怎么回事呢?莫非,莫非他们果真是另类势利小人?”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自己琢磨吧。”

“我回去好好想想。”

“那本书送给你。”

朋友拿了书站起身来,推门走出我的办公室。走到楼梯口又站住,回过身来,似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转身离去。

2008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