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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非彼非是

近些时日,忽然变得糊涂起来,往日十分清晰的是与非、黑与白、左右上下、东西南北,一下子分辨不清了,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浑浑噩噩。继而四肢酸软,东倒西歪,朋友们见状大惊。

有的说是撞着哪位神仙了,得找大仙看看。

有的说让什么东西吓着了,得弄些黄纸烧一烧。

有的说是生病了,得找医生看看。

我早已失去判断能力,晕晕乎乎歪在一边,任凭朋友们处置。

最终还是进了医院。看病的大夫是位老名医。见我们进来,抬了抬屁股,可能算是打招呼了,总归是朋友介绍吧。就从眼镜框的上沿瞧了瞧我,而后就开始写字,接着递给我朋友一大摞检查单。朋友接过来,早有另一位朋友为我推来坐车,于是就楼上楼下地跑。出了西楼进东楼,下了南楼上北楼,最后进了地下室。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东西竖在那里,站得远些看,它像一块大马蹄铁,走近了看,它还像一块大马蹄铁。一阵忙碌之后,又回到那位老名医那里。

老名医仔细审视那些纸片,一张一张地看,不时从眼镜框的上沿射出光来看一看我。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俩字:

“没病。”

又抬起头来,从眼镜框的上沿射出光来又看一看我,又看了看我的朋友,终于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回去多喝水。过几天就清醒过来了。”

于是,朋友们就将我弄到家里灌水。看看天色已晚,就一个个回家去了。

一人躺在床上,感觉不到难受,也不知道烦恼,只知道喝多了水,肚子胀得人心慌。

也许正因为喝多了水,稀释了混沌,让清醒之光渐渐显露;也许是经过一阵折腾,颠碎了糊涂的外壳,让清醒的内核慢慢地又爬了出来。无论如何,我的头脑渐渐地豁亮许多。

头脑渐渐的豁亮,让我有能力觅寻造成我一时糊涂的缘由。毕竟是大病初起,主要部件可能尚未损坏,不一会儿,竟然渐渐地觅到它的踪影。

那是几天前的事。有朋友来陪我聊天,来人很健谈,只要有他,别人都说不上话。只见他连比划带说,屋里本来只有我和他,却一时间弄得满屋热闹非常。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是非吗?没有,肯定没有。你以为‘是’,别人以为‘非’。今天你以为它‘是’,明天你就以为它‘非’。不是吗?春秋战国时诸侯国混战,死了多少百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哪个为老百姓着想?前几天,电视节目里介绍最负盛名的商代司母戊大方鼎,那是青铜铸成的。真的是这样吗?非也。那是奴隶们的血和肉铸成的,是一群群奴隶的血肉铸成的。如今人们都说它是难得的宝贝,弄一大帮人研究它。可是,当你的手摸到鼎身的时候,你能感觉到那种冰凉,是来自奴隶们凄惨而冰凉的身躯吗?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没有任何人会这样想的。在现代人的眼睛里,它只是一件宝贝,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秦始皇平定六国之战,一下子将老百姓推入水深火热之中,给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秦始皇修长城死了多少人?不计其数,不计其数啊。据记载,秦始皇使用了近百万劳动力修筑长城,占全国人口的1/20!民间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那是对修造长城无比悲壮的控诉!然而,到如今,人们只记得‘书同文,车同轨’,只记得秦始皇修长城,只知道长城已经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了。统统这些——当然还有许多。在当时那个朝代,站在老百姓这边,这些统治者惨无人道,老百姓悲惨凄凉的事,都应该说是‘非’,可后来,直到如今,它还是‘非’吗?”

看着朋友指手划脚且慷慨激昂的样子,忽然,果真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是非了,以至于朋友走了许久,我还没醒过劲来。恰逢此时,另一位朋友来了。我急忙向他求教。这也是一位侃大山的高手。听了我的问题,就放开嗓门嚷嚷起来。他的话更让我惊讶不已。

“对呀!我觉得他说得对。不仅是从前,就是现在,现在也没有是非。不是吗?杨白劳借了黄世仁的钱不还,让他闺女打工抵债有什么不对?现在你欠账不还,行吗?肯定不行。‘三角债’,这不就是互相欠钱不还所造成的吗?”

“照你的理论,黄世仁欺负喜儿也是对的了?”我十分生气。

“那当然不对。我说的是欠债不还的问题。——外国人的事也没有是非了。十五十六世纪,西方国家从非洲贩卖黑奴,那是惨绝人寰的事情啊。如今谁还记得?如今,生活在美国和法国的黑人,要比仍然生活在非洲的黑人过得好。赖斯不是做了美国的国务卿吗?听说非洲后裔的美国人奥巴马正竞选美国总统呢!”

朋友走了,我真的糊涂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竟然不知道,只记得他出门时连比划带说扬起的胳膊。

逐渐清醒的头脑告诉我,这俩朋友就是把我弄糊涂的罪魁祸首。于是,急忙打电话找他俩算帐。可是,他俩回答所找出的理由,不但十分充分,而且异口同声,说这事得怨庄子,说是读了庄子的书,才有了那番胡诌乱侃。

真的吗?急忙找出庄子的书看个究竟。果然,在庄子的书里真的读到这样的话: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放下书,忽然,刚刚豁亮了一些的头脑又糊涂起来,一切又变得模模糊糊,浑浑噩噩。

不过,这回没有四肢酸软,也没有东倒西歪,倒觉得浑身有力,神清气爽。能照常走路,吃饭,上街,购物,只是从前十分清晰的是与非、黑与白、左右上下、东西南北,愈加模模糊糊,更加无从分辨了。

2008年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