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已经几次给杜凤山打过电话,她所期望的结果一直没有出现。他每一次几乎都用同样的语言安慰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她只好默默地等待着,那是一种无奈中的等待。
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等不起的,因为已经是家势衰微,柳絮风中。这些天来,她已经仿佛枯坐空山。自己一个弱女子,只能喟然兴叹。
可不等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下午,她终天又一次等到了杜凤山的电话。接到杜凤山的电话时,她高兴极了。她以为一定是有了什么消息。她急不可待地问起了事情的结果。他并没有回答肯定与否,而是告诉她,他正在市美术馆里。她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方维市美术馆刚刚落成,法国美术艺术精品展正在这里举行。这是市里为了纪念本市美术馆的落成而举办的展览。他建议方维走出来看一看。
这完全出乎方维预料之外。
此刻,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已经不再需要云雨秀江那意境的朦胧,不再需要淡烟细雨那艺术的美妙,她需要的是挽狂澜于既倒,救危命于顷刻。哪里有什么心事去领教美术大展的豪华呢?
她拒绝了他的邀请。
他又一次郑重地邀请她,“看完展览之后,我们顺便坐一坐。我请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信贷部主任。”
她的倔强终于被撼动。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他最后的那句承诺。
半个多小时后,她开车到达美术馆。她到达那里时,杜凤山已经在门口等着她。这让她又一次感觉到了他的热情。
他只身一人,她跟着他朝美术馆大厅走去。
这是她久违了的际遇,她原本是这个领域的稚子,她的生命原本就应该抑扬在这个领域里。可是阴差阳错,竟然让她早早地远离了这方神圣,以至于无数的画展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都不会感觉到那风景的存在——她已经麻木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从人们专注的目光中,仿佛感觉到了那艺术氛围的浓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步慢慢地加快了,仿佛要去寻找什么。她并没有意识到杜凤山已经成了她疾步前行的后缀。
她走到法国康斯坦?特罗扬的一幅《暴风雨将临》的油画作品前,凝神伫立。
这是他所描绘的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渲染了暴风雨前夕的一种景色。画是写实的,在一种不流动的空气中,仿佛可以看到乌云在远方密布,大地还是那样平静。近景上的一池溪水,平静得像镜子一样,远处一对着红白两色衣服的恋人,在池中显现出清晰的倒影。近景右侧骑牛的牧童,正低头与身边的小狗对话。画家如实记录了暴风雨降临前眼前看到的一切。只是在天穹与大地的两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种对比色彩,使画面显得那样地均衡。但平衡显然将要被打破。
方维喜欢他采用的明亮的金黄色、绿色和银灰色,让近景的宁静和远处的肃杀对立起来,这在方维看来,正是特罗扬不同于他之前的欧洲画家们所寻求到的不同的风格。
她喜欢这幅画的浑厚。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仿佛木讷。
她太吃惊了。她吃惊地不仅仅是这幅画对她的震撼,还因为这是她的前半生第二次与它这样近距离地接触。
这是在多少年前,当她走近法国巴黎卢浮宫时,她就看到过的一幅作品。这幅作品原本是收藏在俄罗斯的一家美术馆里。当年她正好赶上两家美术馆举办馆藏美术作品交流展,《暴风雨将临》这幅作品也在交流之中。
当年她曾经驻足在这幅画作前仔细欣赏,也正是这幅作品改变了她艺术门类的选择,修正了她思维的角度。她希望上天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任务就是观光游览,享受大自然与艺术的美。
此刻,再一次与它邂逅,更让她浮想联翩。
她想到了那一刻的情景,也想到了那时她的年轻。想到了她当时的梦想,想到了当时因为走进了卢浮宫被震撼之后而改变的人生梦想……
当年她正是参观了卢浮宫,也正是看过了这幅作品之后,被他的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那份描绘所感动所震撼。当她回到家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的养母,当时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如果不是她的爸爸的理解和信任,或许那场风波还会猛烈。因为作为大学艺术系的声乐老师,她的妈妈更看重了她在声乐方面的发展前景。
可是如今,她会常常地感叹,如果父母的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他们会对她是怎样的失望呢?两条道路,任凭哪一条都没能让她登临上希望的山峦。
可以自慰的是原本算是有了一份平静的生活,可是眼下这兴盛与衰微之间的顷刻转换,便让自己再一次艰危困厄,山重水复。
人生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对自己所爱的人的爱,对自己亲人的爱,对自己所热衷的艺术的爱,还有对传奇生命的爱……
她似乎有些感伤,她没有想到在这一刻,在这样的场合还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这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杜凤山从身后轻轻叫了一声“方维”,她从呼唤声中惊醒。
两个人并排朝前方走去。
她一路浏览着那一幅幅撼人心魄之作,当她最后看完拉斐尔的一幅作品后,走出了美术馆的展览大厅。
他们没有上车,而是步行着去了附近的美丽奇大酒店。走进三楼的一个包间时,她才知道这又是杜凤山提前订好的房间。
十几分钟过去,还不见另外有什么人出现。她觉得有些奇怪,“你说的其他人怎么还不来?是我们来早了?”
“不不不。你刚才在那里看画展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信贷部钱主任说是家中有急事,来不了了。”他看了看她,“也无所谓了,他来不来都是那么回事。”
她既明白钱主任来不了了,也明白了她期望的那件事可能将要告吹。她的心里顿时便浮上了一丝乌云,她极力地不希望那乌云在她的脸上浮动甚至翻卷。
点过菜以后,两个人还是像上次一样举起了酒杯。
已经是几个回合,她再也沉不住气了,“杜行长,看来那件事是没有希望了?”
杜凤山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轻的几乎让方维难以感觉得到什么。方维还是猜出个大概,他的沉默,等同于告诉了她事情的结果。她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事情她早就经历过,只是这次之所以还抱有一丝幻想,是因为他遇到了杜凤山,而杜凤山却又是那样地主动,主动地让她不能不对他怀更大的幻想,抱更大的希望。
这是她从他对李洋那件事的诚意与结果中感知到的离奇的希望。她已经深深地感知到了这一切。只是此刻她对失望的准备还没有那样完整与完美。
杜凤山显然猜出了她的心思,他放下酒杯,“很失望是吧?”
“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她抬头看着他,“你还做了这么好的铺垫。”
他又举起了酒杯,“你是指参观画展?”
“当然。没有想到杜行长还这么有品位,工作那么忙,对画展还这么感兴趣?”
“我是附庸风雅,你的兴趣比我的兴趣可大多了。”
“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他强调了一下,“是看出来的。你看画展时的那种专注程度,简直就像是一个专业画家。”
她笑了笑,“这就能看出来?”她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你怎么想到要请我来参观画展?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是因为我等米下锅?等着那笔钱用?这有点儿不搭界吧?”
她并没有猜错,杜凤山此前确实是知道她对美术感兴趣。他终于慢慢地告诉方维,她是一次与张东阳等人的聚会中知道的。
提起张东阳,顿时丰富了两个人的谈话内容。
她马上问道,“杜行长,我没好意思问你,你与张东阳这么熟悉,是什么关系呀?”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他喝了一口酒,“关于贷款的事,我已经替你努力过,看来是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杜行长说哪去了?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怎么会是你呢?是我给你添了不小的麻烦。只要努力过,我就知足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正是下边我想说的想法,我想和你一起想想办法。”他停顿了一下,“刚才提到了张东阳,我想让他帮帮你。”
她吃惊地看着他,“你想让他帮帮我?怎么可能呢?他不置我于死地,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他好像是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我知道,已经出来了。有些误会,事情已经摆平了。”
她敏感极了,她想到了李洋,想到了李洋那件事,“张东阳的事,也是你帮的忙?”
“朋友有事,总不能袖手旁观啊。就像我们,这不也成了朋友了嘛。”
“我想听一听你想让他怎样帮助我?再借给我一笔高利贷?我欠他的那一笔高利贷至今还没有还清呢。他正在往死里逼我。”
“他没有往死里逼你呀?如果往死里逼你,你可能早就不会这么完整了。”
她吃惊极了,她思忖着,这种事张东阳也会告诉他?
“真没有想到你杜行长与张东阳的关系会这么好啊!”
“当然。你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吧,那天如果不是因为我与他的关系好,你怕是真的会有什么麻烦。”
她更加不解。
杜凤山终于将事情的经过慢慢地告诉了她。
那天当他离开张东阳的货栈前,他在走廊上看到她时的那份感觉,久久地停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她的身上仿佛隐藏着一种什么秘密,似乎一下子难以轻易地从他的思维中抹去。
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脑海中依然没有远离那份“走廊奇遇”,他拿起手机给张东阳打了一个电话,张东阳接通电话后,便离开了库房,去了走廊上。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便主动地提起了此前在走廊上见到过的那个女子的事来。张东阳毫无隐瞒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他还告诉杜凤山,那个女人已经将一只胳膊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发落。张东阳还开玩笑似地说,“如果她老公不在现场,我肯定当即就把她拿下。”
杜凤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的刺激,还是因为在走廊上那一刻的奇特感觉,让他顿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制止了他,制止了张东阳将要对她实施的暴行。
听到这里,方维吃惊极了,她又一次纠正着自己曾经的轻信,远距离地审视着张东阳在资本的驱使下,凸显出的血色与血腥。
她几乎相信了杜凤山的真实,因为如果不是杜凤山的这一番表白,她至今也不知道当时张东阳为什么会几乎毫无缘由地中止了他的残暴。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当时并不认识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制止他?”
杜凤山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难以言表的东西?”
“是有些难以言表。”他有些难为情。
“你还是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不然,怎么会让我相信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方维的态度十分迫切。
“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今天依然没有把上次那条项链戴在胸前。”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抬起头,“是因为那条项链?”
“是,也不全是。”
“怎么讲?”
“之所以说是,是上次见面时,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原本确实也有那样一条项链。我对自己的那条项链有一种特殊的记忆。不是,是因为那条项链戴在你的身上,给你原本亮丽的形象更增加了几分魅力。看上去,你原本就是一尊艺术品。”他看了看她,似乎是在看看她是否能够接受他的评价,“你让我,”他还是停顿了一下,“你让我看到你,就难以从记忆中抹去。所以,所以在我离开后不久,就又给张东阳打了一个电话。其实,当时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不时地点着头,又摇着头,杜凤山读不懂她此刻是怎样的感受。
她已经经历过,她已经不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她是冷静的,同时心底又不时地泛起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些许感激。如果这是臆造的巧合,如果不是他在那一刻对她产生过那种特殊的感觉,或许她真的会留下什么残疾?如果那一切完全是天方夜谭,是他编织出来的美丽童话,那怎样解释张东阳那一刻是因为什么而那么快地有了转折?而且是那样大的转折?
想来真是有些不寒而栗。
这一刻,她此前对他热情过度的疑惑,渐渐地被真实与真诚的感觉所取代。她起身将自己水杯里的茶水倒进了一个空碗里,坐回原处后,为自己倒满了酒,接着又为杜凤山倒满。她郑重地站起来,真诚而又不无调侃,“来,杜行长,为感谢你帮我保全了身体的完整,敬你一杯。”
杜凤山也站了起来,一声激情的碰撞,各自一饮而尽。
觚觥交错之中,他们又一次次地谈起了关于贷款的事,而且又一次次地琼浆满泛,玉液浓斟。
走出酒店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她的步履有些踉跄。杜凤山从后边半搂着她,看似小心地呵护,两个人一起向前走去。杜凤山示意酒店保安叫来了出租车,方维先坐进了后排座里,杜凤山绕到一侧坐到了她的身边。
半个多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西大街一个拐弯处,杜凤山付过车费之后下了车,方维已经站在车下。出租车扬长而去,方维舒展了一下眉宇,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呀,怎么还没到家就下了车呀?”
“你今晚喝得有些多了。要不就先到我这里休息一下?”